香港强调公民意识 自由市场和法治是成功核心

时至今日，香港普通住宅价格大致回升到1997年时的七成。

维多利亚湾的天星小轮，寄托了多少香港人的情感。

　　在风暴眼里走来走去

　　命运把牌打乱了。这一次，英国人恰已挥手作别，迎击金融风暴，成为回归十年间中国人在香港的第一场恶战。

　　撰稿／韩 波（记者）

　　6月18日，香港特别行政区行政长官曾荫权在电台发表讲话，说到回归十年自己的复杂感受，用了“悲喜交集”四个字。

　　旁观者也许会疑惑这四个字是否过于沉重，而对度尽劫波的香港人来说，应是心有戚戚：每一次，肆虐维多利亚湾的飓风掉头而去时，哪一个香港人不是“悲喜交集”呢？

　　1997回归后扑面而至的那场金融风暴早已固化为教科书里的案例，而在人们的记忆中，却依然电闪雷鸣。

　　命运把牌打乱了，然后我们来玩。

　　——叔本华

　　曾荫权说，“晴天有云”的香港要随时警惕潜在危机，这座城市“永远都在风暴眼里走来走去”。

　　汉理投资咨询有限公司副总裁龚豪东回想上世纪90年代，他说自己是幸运的：从日本到香港，正是在风暴眼里走来走去，而每一次都是有惊无险。

　　1995年初夏，他作为日本三洋证券（亚洲）营业主管被派驻香港。站在位于金钟的豪华办公楼窗前远眺海景，天边何尝有一丝乌云？在他刚刚离开的日本，已是黑云压顶。

　　1990年龚豪东来到日本，攻读东京国际大学经济学硕士学位。当时这个岛国正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1985年“广场协定”后日元大幅升值，在不到两年时间里，日元兑美元汇率从240∶1升至1987年12月的120∶1左右。钱像暴雨时的积水一样淹没了脚背。虽然GDP仅是美国的六成，1989年时日本房地产市值约为24万亿美元，居然是美国的4倍；股票市场也在1989年达到了近4万点的巅峰，市盈率高达70余倍。

　　那是一些日本山区农民拔掉好牙换上满口金牙的日子，是日本人全球疯狂抢购名画、豪宅与跨国公司的日子。“大量‘3K工作’无人问津（日语中脏、累与危险三个词均以K音打头），东南亚各地的‘黑工’涌进日本，政府其实眼开眼闭，并不深究。”龚豪东说，当时的日本经济真是“好得发烫”。

　　然而，景气似乎在慢慢变化。1993年龚豪东毕业时，下降通道已经一目了然了。不过，经济一路高歌猛进后的惯性仍在，正一点点消瘦下去的骆驼仍然是庞大的。龚豪东被排名日本前十位的“三洋证券”录用了。他说，此后不久大多数公司都不再招聘新人，到了1997年以后，裁员风暴更是席卷日本，“从1990到1995年，我在日本看到了从顶峰滑向波谷的下降段”。

　　1995年的香港，气氛却全然不同。那时候，26岁的艾敬抱着吉他，仍在唱着那首直白的“我的1997”——让我去那花花世界吧，给我盖上大红章。很多香港人就像歌中唱的那样，也搞不懂“香港香港怎么那么香”：经济“过山车”仍一个劲地向高点攀升，股价、楼价扶摇直上，似乎无论何时入场都是正确的。每一次调整，都被看作只是“两座花园之间的一堵墙”。龚豪东看到，股票BP机几乎是人人普及的装备，经济类报刊洛阳纸贵。从卖菜的小贩到办公楼里的清洁工，从茶楼到公车，“凡有水井处皆可闻股经”。亢奋在每个人脸上闪烁，尽管他们中不少人并没有大发利市，但周围那些财富神话带来的示范效应，早已为整个香港镀上金灿灿的底色。

　　香港寸土寸金，看不到内地证券营业部人头涌动的宽敞大厅，守着一部电话的股票经纪人则多如牛毛。在投机文化令人眩晕的气场中，一些头脑灵活、伶牙俐齿的股票经纪人如鱼得水，日进斗金。龚豪东记得公司里有一位20多岁的金牌经纪人，买下了豪华宅邸，开起了名贵跑车，一进公司就前呼后拥，如同明星。代理股票的佣金比例一般不到1％，而且还要与公司分成，即便如此，这位金牌经纪人的月收入仍要高达几十万港币。要知道，当时那些刚刚跨出校门的大学毕业生，月入才不过2万港币左右，而不少并未经过高等教育的股票经纪人，却能轻易拿到高出他们十几倍甚至几十倍的报酬。

　　在香港，龚豪东看到了景气循环攀上顶点的上升段。

　　日本经济一片黯淡，三洋证券的香港分公司却欣欣向荣。那些提醒风险的微弱声音，总是一下子就被淹没在鼎沸人声中。龚豪东还记得当时一家报纸的社论，把香港的投机市场比作一场十分热闹和精彩的晚会，门外隐约传来地震警报，一时间人们都竖起了耳朵，但谁都不愿意第一个退场。警报响过几次，地震并未发生，于是人们不再担心自己能否跑掉，而是纵情狂欢，坚信晚会永远不会散场……“你的观点是对的，可惜说的时机不对。”人们如此安慰那些悲观的预言家，带着一种居高临下、悲天悯人的宽容。

　　有人说，任何一个牛市都有四个阶段，一开始傻瓜向聪明人学习，然后傻瓜认为自己就是聪明人，到了第三阶段，傻瓜们开始互相学习，最后，则是聪明人向傻瓜学习。到了第四阶段，理性在市场中已被稀释得微乎其微，又一个循环将伴随着痛苦呱呱坠地。

　　而这一次的风暴更是迅烈不比寻常。1997年7月2日，正是香港回归的第二天，泰铢倾覆，信心崩溃；国际炒家出手既准且狠，一时飞沙走石，愁云惨雾。

　　评论家说，北京在香港回归前做好了种种预案，其中即有股市狂跌的对策，幸运的是没有派上用场。而正当人们庆幸平稳过渡时，狂风骤雨却不期而至。

　　命运把牌打乱了。这一次，英国人恰已挥手作别，迎击金融风暴，成为回归十年间中国人在香港的第一场恶战。

　　许多人勇敢，

　　是因为他们没有表示怯懦的勇气。

　　——富勒

　　追溯1997年开始的那场横扫泰国、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尼和中国香港的经济飓风，绕不过的是日本。

　　20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日本央行奉行低利率政策。将本逐利的冲动从来就如水银泻地，无可阻挡，日本的大量热钱利用外汇套利交易涌向东南亚各地。简而言之，就是用几乎可以忽略的低息借入日元，投资于美元或东南亚新兴市场，那里的利率相对较高，本身利差就十分可观；如果在这个过程中日元还贬值了，套利者还能获得一笔可观的汇兑收益。

　　对东南亚各国来说，大量外资蜂拥而至，似乎没有道理愁眉苦脸。许多人都把风险管理抛在脑后，他们没有想到，就像啤酒倒得太快，泡沫会一下子溢出，那些短期资本并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可以毫无风险地免费享用。

　　1995年，日本银行业的资金链条出现危机，收回海外贷款成为救急之策。巨量资本连衣袖都没有挥一挥，就开始从东南亚各地呼啸而去。骤然失血，自然面色苍白，浑身乏力，躲在暗处的国际金融炒家早就蠢蠢欲动，此时出手，顺理成章。

　　泰国一败涂地，韩国焦头烂额，印尼满眼萧条……相比之下，中国香港这个经济体似乎没有多少可担心的，财政盈余，极少外债，外汇储备居全球第三位，银行体系也历经风雨，筋骨强健。

　　但国际游资依然不依不饶，制定了周密的攻击计划。对冲基金看到了香港存在的资产泡沫，针对联系汇率制度展开一场豪赌。他们在外汇市场上利用远期合约抛空港币，在股指期货市场持续抛空恒生指数合约，又利用一切手段散布谣言，动摇投资者信心。简而言之，国际游资的如意算盘是：如果你要保住联系汇率制度，就要收紧银根，利率大幅提高，做空股市的他们就会大有斩获；如果你放弃联系汇率，无视港币贬值，那么他们更是左右逢源，在股市和汇市双双获利。

　　1997年10月，索罗斯等金融大鳄动手了。炒家看准了香港政府的“练门”，“香港保卫战”十分惨烈。每一次游资袭击港元汇率，政府不得不收紧银根，利率水涨船高，股市应声而落，在股指期货市场上早已布局的炒家此时只要忙着点钞票就行了。这套“组合拳”频频得手，香港似乎成了毫无招架之力的“自动提款机”。

　　“周围人人表情阴沉。以前根本订不到位的酒店餐厅，如今空空荡荡；没过多久，各种各样的折扣店纷纷冒了出来……”龚豪东说，股市低迷，楼价破位，连锁反应马上在各行各业出现。刚刚毕业的大学生很难找到工作，即便求到了职位，月薪往往只有八千一万，而每月房租可能就要花掉五六千，生活十分艰难。

　　公司里那位呼风唤雨的金牌经纪人也“褪色”了。由于香港股市不但实行T＋0，而且还能融资融券，买空卖空，受益与风险都成倍放大，如今风云突变，这一棵“摇钱树”反而欠下了公司上千万元，根本无力偿还。

　　三洋证券卖掉了那一层豪华办公楼，他们不得不搬家。此后凭窗极目，再也不见海景。办公空间大幅缩水，为摆一台复印机还得费心腾挪。龚豪东说，那一层办公楼幸好还卖出了好价钱，一两年后的楼价几乎被“腰斩”。

　　1998年的春节，香港人拜年时不敢互祝“财源广进”，因为“裁员”正让许多人心惊肉跳；“新年快乐”也成了禁忌，怕对方联想起股价和楼价“快快直落”。

　　谁能想到，狂欢派对居然是以这样残酷的方式戛然而止。大家夺路而逃，“有人被挤掉了鞋子，有人被挤倒在地，还有的人就被挤死了……”龚豪东庆幸自己当时资产有限，对风险也颇为清醒，在股市里只是浅尝辄止，没有遭受重创。

　　然而，三洋证券却步步惊魂，东南亚各地的分支机构纷纷黯然收兵，那些面色沉郁的同事一般都先退守香港，然后再返回日本。1998年中，曾经如日中天的三洋证券终于轰然而溃，香港分公司被一家台湾公司收购，龚豪东也随之改换门庭。

　　恰在此时，一次次失血的香港终于要开始绝地反击。1998年8月14日，特区政府动用1200亿元外汇储备基金，与外国炒家在外汇市场、股票市场和期指市场同步炒作。你要卖，我就买，谁都没有了退路。

　　政府入市干预自由市场，当时就引发无数争议，摩根斯坦利的报告称这是冒险的“孤注一掷”，《华尔街日报》则以“香港犯大错”为题，声色俱厉地指责港府违背了自由市场的准则。就连本地舆论也有不少抨击。但不少人对这种将自由市场原则奉为圣经的讨伐不以为然。有人反问：如果一个人正流血不止，他是否有权绑上止血带呢？也有的评论家说，如果赌场里来了一位神乎其技的赌客，出手必胜，赌场老板将他拒之门外天经地义，又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呢？

　　直到今天，曾荫权（当时的财政司司长）依然表示，入市干预的做法是必需的，但与自己的信仰并不吻合。他回忆说，在决定入市的那个晚上，他“静静地哭过两三次”，担心此役一旦亏输，再也无法挽回。

　　曾荫权称自己有“霸气”，从来不肯服输。有一阵子，他在上班前会顺道到香港中环花园道若瑟堂祈祷，祈求赐予他谦逊。展现自己在那个晚上的怯懦，对他而言的确需要令人钦佩的勇气。

　　大笔的蓝筹股买单平抑了对港币的恐慌性抛售，也使得股指保持高位。中央政府多次重申“坚持人民币不贬值”，并作出“不惜一切代价维护香港繁荣稳定”的承诺。8月28日是许多期货合约的到期日，国际炒家全力出击，最后铩羽而归。

　　“永远都在风暴眼里走来走去”的香港，这一次终于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