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碛口:黄河水浸淫的古镇
Text 文/ 本刊记者 阎阳生
黄河切开地表支离的黄土高原,沿苍凉的晋陕大峡谷蜿蜒南下。进入山西吕梁山区的临县,在北纬37 度52 分、东经110 度51 分处,碰上一座被岁月湮没的村镇 — 碛口。
黄河切出了苍凉奇观
如鬼斧神工,原来400 米的河道骤然变窄缩为80 米。又恰遇湫水河挟大量砂石注入,河床冲刷出岩层裸露,形成基石作底的河道。在河面上下形成三块平坦的基石 —“碛”。湫水入口,黄河藏碛,碛口或因此得名。
黄土被黄河、湫水、小壶河横切竖割,土柱兀立、基岩裸露,风化成了一片岩石坐底,黄土戴帽的土林奇观。从最高点海拔1064 米的垣上村东山巅到最低点海拔650 米的黄河出境滩头,落差414 米。黄河急转,悬崖峭壁之上,被急流和风砂“雕凿”出连绵数里的“浮雕画廊”。
那石滩枯水时露出水面,汛期看似平稳的的洪流拐至此处,在湫水时急时缓的冲击下聚集了海潮般的能量,迎面碰上河面下的碛石便蓦地撞起冲天激浪,宛如一道水幕挡住去路。
其气魄跌宕在黄河上仅次于下游200 公里的壶口碛,但危险潜伏不在其下,故名二碛。壶口只是风景奇观,碛口却是古时货运集散中心。最危险的平水时,碛石之上,河面平缓;水面之下,危机四伏。外来的货船每每突然粉身碎骨,所以要换上当地的艄公和小船。看赤身裸体的艄公唱着黄河号子,在旋涡中腾挪躲闪绕过水底暗碛,是以往碛口的一道独特风景。
时光遗忘了繁华商埠
由于碛石滩险,九死一生,舟船阻隔,上游下来的商船只有在此停船卸货,改用骆驼骡马陆路转运,东至230 公里的太原和770 公里的北京。而由京、津、冀、鲁驮回的货物,又由此装船运往西北。天地机缘汇聚于此,使它变成了晋商经营西北货通东南的水旱码头。从明末到民初,奠定了碛口三百年的繁华!
碛口成了一个大批发市场,仅麻油一项,每天就卸十万斤:“碛口街上尽是油,一天不驮满街流”。几乎所有的晋商比如祁县乔家、榆次常家等在这里都有分号,造成了财富的聚集。当地民谣流传至今:“碛口柳林子,遍地是银子。一家没银子,旮旯里扫得几盆子。”
随着辛亥革命后西学东渐,现代科技登陆中国。公路铁路,穿洞架桥,四通八达。碛口交通枢纽地位逐渐消失,昔日繁华在历史变迁中落幕。
夕阳西下,惟有老街古店诉说晋商的兴衰、财富的沧桑。不像遍布全国重建仿造的明清一条街,碛口保留了原汁原味的古拙风貌。这边五里老街青石曝地,商号店铺鳞次栉比;那厢十条小巷依山就势,客店马驿院落层叠。
遥想入夜,商船系缆,驼马归槽。三弦弹出老调,红灯迎来新客:“碛口镇、两头尖,商号妓院上三千。”尽管当地晋商严禁赌博嫖娼,但南来北往的客商赚了大把银子总要寻花问柳。可惜黄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流淌模式,在上世纪吞噬了碛口当年最精致最繁华的烟花二道街。
历史孕育了黑龙古庙
黑龙庙坐落在卧虎山龙脉,始建于明,重修于清。相传当年发水,河上漂来木植,乡民集之创庙三楹。正祀龙王,分祀风伯、河伯于左右,成了世所罕见的景观:祈拜可一庙三神风雨水,登临则一眺三景镇碛滩。
站在钟鼓楼之上俯瞰黄河湫水鱼龙交汇,夕阳闪烁的麒麟滩、浪疾石险的大同碛、水陆熙攘的碛口镇尽收眼底。两幅斑驳石刻镶嵌山门:物阜民熙小都会,河声岳色大文章!
讲到声色,黑龙庙戏台可称一绝,有“山西唱戏陕西听”之说。戏台建在山门之上,低于主殿,侧、前三空。中央音乐学院姜永兴教授说,这种将戏台后台看台融为一体的形制,是古代戏台趋于完善的标志,也是现代剧场的雏形。
老人说起当年元宵庙会,张灯结彩,听戏猜谜,人头攒动。大户堂会,小家相亲,女则穿红露绿,男则毡帽棉袍。这几天的梦幻是否能忘掉一年艰苦搏命的苍凉民谣:“撑船的是死了没有埋, 挖煤的是埋了没有死”。 黑龙庙几经天灾战火,已残缺不全。当年抗战情急,上庙曾被拆了梁柱制作手榴弹把,下庙由于村民献出房屋代替,得以幸存。
漫步庙台,有一字千金的书法家王继贤的对联在上:“山河砺带人文聚,风雨祥甘物气和”。对岸满眼黄土散落着几户窑洞,这就是当年隔河听戏的陕西?背后则是在青砖黑瓦中透着昔日繁华的碛口古镇。百年沧桑,栏杆拍尽。黄河日落,湫水无声。
烽火融汇了民族血统
碛口跨晋陕、通蒙宁,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春秋末年的“三家分晋”即发端于距此不远的离石和蔺地,中国由此进入“战国七雄”时期。碛口跨过湫水河的寨子山村,“传言外藩建城于兹”。在至今仍被称为“城墙梁”的山巅,出土了大量早于明清、又异于秦汉的绳纹砖瓦。碛口曾隶属离石。三国时,离石是匈奴南单于的首府,西晋末年,自称汉王的匈奴贵族刘渊定都离石,中国北方开始了“五胡十六国”的民族大混战。
现在成为碛口镇一部分的“索达干”村,名字发声就很突兀,民间传说是由元朝反抗蒙古“杀鞑干”谐音而来。但据山西历史学家杨晓国教授的考证,是因为突厥(源于“索”国)的军头(官谓“达干”)统领了二三百年而得名。几经战乱后又为回纥承袭,继而又是享有“初夜权”的元蒙统治。到明清更是水旱通衢,种族混融。这里的居民眉骨隆起,前额如脊,习俗开放,民风倔强,具有明显远古北方民族特征。
抗战时曾抵抗了日寇八次侵犯的碛口,留下了“西山上村惨案”悲壮的一页。水急滩险的碛口不仅是延安共产党八路军的抗敌屏障,又是国民党晋军的运输基地。毛泽东1948 年3 月率军东渡黄河就在此登岸,步行路过碛口古街的时候连说“好地方,好地方!”并由此出发抽得上上签,指挥千军万马解放了中国。
贫瘠保存了古朴村落
站在庄严雄浑的黄土高原上,年近古稀的陈志华教授被建在秃峁断梁上的山村极大地震动了。在深沟里,在陡坡上,在悬崖顶,在黄河边,一座座窑洞村落,那么自然地和天地山川生为一体。身为清华大学著名建筑学家,他深深折服于碛口所蕴涵的巨大历史与人文价值的光影中。
西湾村北倚狮山、东临湫水、背风向阳,风水极佳,原是当年财主陈氏的祖宅。护卫门房、奴仆院落、议事大厅、主人宅院、小姐绣楼,从下而上错落有致。黄土中透出雕花门楼的细致,沧桑遮不尽多彩飞檐的华贵。但时过境迁,如今已被五条青石巷道分隔成三十多处寻常民居。
融贯中西的著名画家吴冠中把李家山作为自己平生的三大发现之一。“这里从外面看像一座荒凉的汉墓,一进去,是很古老很讲究的窑洞。像这样的村落,走遍全世界都难再找到!”“明柱厦檐高圪台,左青龙(石磨)、右白虎(石碾)”的晋西风格四合院随处可见。
这里的窑洞房房相靠,院院相套,依山就势、浑然天成,成为中外画家写生的圣地。但它的荒寒贫瘠也是惊人的,缺水和风沙已超过联合国规定的人类宜居的底线。索达干村雕龙画凤的老戏台已被风沙埋了一半, 造型独特的楼沟桥百年来屡冲屡建。昔日翰林府第,走出的却是一身黄土的农民。
随着山势爬高,更是枯眼望穿一水难求。在北京来的女记者眼里“就是在土坡上挖了个洞囚了进去”。但就是这样,碛口人还是不肯离开故土。太阳还没落山,家家便端着一海碗杂面条蹲在门口,听着炊烟飘来的伞头秧歌,心满意足地品味着人生。
祸兮福所倚。可能正是百年来碛口的闭塞和衰败,才使这些石窑土洞保持了古墓般的原貌。如今碛口不仅已成为考古家的圣地,也成为投机贩的乐园。那盛汤面的老碗可能就是明末的青瓷,一份前清的地契几十元就被买走,如今已价值千倍不止。
世界的目光好像忽然集中到这座黄河古镇,一举成为申请世界文化遗产的首选村落。台湾建筑专家称:这里如果不被评定为世界遗产,愧对人类!大陆景观专家叹:难道你们不认为李家山给我们的震撼比布达拉宫还大吗?联合国评估专家说:碛口的人文景观具有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的压倒性优势。对于被称为历史活化石的碛口,不知是福是祸?
【本文图片由索达、杨丽、连蓬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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