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读一年级的时候,有一天中午,我刚进门,就见她双手捧着一个小纸盒,高兴地冲我大叫着:“爸爸,蚕宝宝!快看啊,4只蚕宝宝!”原来,她用自己买橡皮的钱,从学校门口的小摊上买了4只白色的小蚕儿回来。同时,还用一毛钱买了10片绿色的桑叶,作为蚕宝宝的食物。
啊,小蚕儿!我也有好多年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小蚕儿了。记得小时候,在胶东乡村,我是每年春天都要养一些蚕儿的。那时候,村里村外都有很多高大的桑树。冬天,人们把一棵棵桑树砍剪成光秃秃的像拳头一样的树杈,俗名“桑拳”。
春天一到,清明前后,粗大的桑拳上发出许多嫩条,长满嫩绿的桑叶,仿佛一夜之间,便树茂叶阔,可以采摘桑叶来喂养蚕儿了。当桑葚儿成熟的时候,爬上树去,我们还可以吃到乌紫多汁的桑葚儿,有时吃得满嘴乌紫乌紫的,像擦了紫色的口红。
我们那里好像也没有专门养蚕的。小孩子们喂养的大都是从桑树上捉回来的野蚕。野蚕养大了也会吐丝做茧,而且也做得蛮精致。茧儿做成了,我们喜欢把它铰开一个小口儿,套在手指上玩儿。现在想来,这其实无聊至极,但那时我们竟玩得非常投入和得意。
那时候我们养蚕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收集“蚕屎”。把一粒粒的蚕屎打扫起来,晒干,积攒多了,就可以装进一个小口袋里,晚上睡觉时放在枕头边,是可以保护眼睛的。记得林海音在《城南旧事》里就写到过,惠安馆里的“疯子”秀贞,有一阵子也在仔细地打扫蚕屎,预备装成一个小枕头,送给那个“思康三叔”用,因为他每天看书,秀贞怕他把眼睛看坏了。不仅如此,秀贞养的那盒蚕,也已经开始吐丝了,她还想用这些蚕丝,给她的“小桂子”装墨盒用呢!
4只小小的蚕宝宝,唤起了我童年时代的一些美好记忆。当然,更兴奋的还是我的女儿了。
“来,我们一起来把它们养大,养到它们吐丝、做茧,变成蛾子,再生更多的蚕宝宝!”我对女儿说。我们为蚕宝宝换了一个更大的纸盒子,然后铺上了那几片碧绿的桑叶。
蚕宝宝长得很快,每天都变一个样子。当然,它们吃得也很多,从早到晚,好像一刻也不停地在吃桑叶。当你仔细地观察它们是怎样快速地吃着桑叶的时候,你就会真正懂得了“蚕食”这个词的意思。
眼看10片桑叶就要被它们吃光了,我和女儿都有点着急了。一连几天,我到女儿的学校门口去寻找卖蚕卖桑叶的人,可是,连一片桑叶的影子也没看见。我向人们打听,附近什么地方有桑树,在哪里可以采到桑叶,他们都摇摇头,好像都没注意到哪里有桑树。
在我们老家,据老一辈人说,闹“蝗灾”的时候,黑压压的蝗虫飞过的地方,所有绿色植物的叶茎都会被它们吃光啃净,而独独不吃桑叶。可是,蚕儿和蝗虫的口味正相反,它们除了桑叶,任何别的植物叶子都不吃。
10片桑叶——仅有的10片桑叶,终于被4只正在长身体的小蚕儿吞吃光了,而我仍然没有打听到桑叶的着落。4只小蚕儿饥饿难忍,身体不停地扭动着,在寻找着食物,我和女儿看着都觉得心痛,可又毫无办法。女儿急得直掉眼泪,摘来最青、最嫩的小白菜叶子喂小蚕儿吃,但蚕儿们尝也不尝。看样子,没有桑叶,它们是宁愿饿死的。
终于,院子里的一个读五年级的小弟弟告诉我,他知道在哪里有一棵桑树,他曾去那儿摘过桑叶,不过那地方很远,得坐好几站公交车呢!
“管它几站,赶快带我去!”炎热的正午,我拉上小男孩就上了公交车。女儿留在家里,陪着那4只小蚕儿。
坐了四五站的路程,小男孩说,到了。下了车,又拐过一条胡同,我们果然找到了一棵桑树——一棵真正的桑树!可是,这是一棵什么样的桑树呢?树干、树杈、细枝都在,就是没有桑叶!一片也没有!我还从未见过桑叶被人采摘得如此干净的桑树。可怜的桑树,在这个春天和夏天里,不知道被多少人采摘过了啊!连树梢上的小芽都好像被人摘去了!
我于是想到,这么大一个城市,也许正有不少孩子像我的女儿一样,面对着自己喂养的几只小蚕儿流泪呢!因为,这个城市也许为他们准备下了很多很多东西,可就是没有想到,再为孩子们准备几棵绿色的桑树。即使哪一个角落里幸而生长着一棵桑树,你也可以想象,会有多少孩子在盯着它啊!那本来就不多的一点点桑叶,真正是供不应求的,就像我好不容易找到的这棵桑树,早已变得光秃秃的了。
没有找到桑叶,怎么回去向女儿说呢?那4只小蚕儿,岂不是只好看着它们饿死吗?唉,如果是那样,女儿的心里该多难受呀!——我这做父亲的,还有什么用呢!连几片桑叶都找不到!
“想想看,还有什么办法,还有什么地方,能够找到桑叶?”我有点可怜巴巴地望着带我来的小男孩了。
“坐"的士",到郊外的植物园去,那里可以买到桑叶。”小男孩说。
我一听,心中大喜。是呀,植物园,肯定有桑树的!只有去植物园了,再远也得去!为了拯救那4只小蚕儿的生命!就这样,我拉上小男孩,叫上一辆出租车,直奔市郊的植物园而去。
不用说,我们果然在那里买到了新鲜的、绿色的桑叶,而且买了很多很多,足够4只小蚕儿吃一生的。小男孩说,把新鲜的桑叶用食品袋扎好,像放蔬菜一样放在冰箱里,整个夏天,小蚕儿都有新鲜桑叶吃了。
我说:“是呀是呀,你真聪明。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徐鲁,1962年生于山东胶东,1982年开始文学创作,1992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已在中国大陆和台湾地区出版散文、随笔集《恋曲与挽歌》、《剑桥的书香》、《书房斜阳》、《重返经典阅读之乡》、《黄叶村读书记》、《时光练习曲》、《翡冷翠的薄暮》、《文学家的后花园》、《在午夜的书房里》、《从卡萨布兰卡开始》、《画布上的激情》、《孤帆远影碧空尽》等二十余部,长篇小说《为了地久天长》、文学传记《俄罗斯的管弦乐:普希金传》、《徐迟:猜想与幻灭》,以及《沉默的沙漏·徐鲁自选集》、《徐鲁青春文学精选》(六卷本)、《星月书坊》(五卷本)等个人选集。作品曾获中国图书奖、国家图书奖、全国优秀教育读物一等奖、台湾省“好书大家读”年度好书奖、湖北省文艺明星奖、湖北省金凤青年文艺奖、湖北省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