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圣山

　　1

　　这是二十一世纪初年一个夏日的向晚

　　在绵延五百里井冈

　　群山醒着印象派画风的新月

　　躺在山脊沉沉欲眠

　　然而不夜的茨坪小镇游人如织

　　擦肩而过的喧哗与骚动

　　在流火的七月里响着一个惊惶的号音

　　经过漫长而严酷的季节

　　圣山也通俗化了浮起铜锈的气息

　　此刻星光炫目夜色撩人

　　月光下的黄洋界碑如亭亭玉立的白

　　衣女子

　　在寅夜的风里静静地聆听铜号的

　　呜咽

　　我不知吹号者是谁但知道号谱的年

　　代已经久远

　　也许是出于军人对号音的敏感

　　我的思绪才如此缠绵

　　我明白即便对子弹的呼啸能安之

　　若素

　　只要有号音掠过耳畔也会动如脱兔

　　对此久经战阵的老兵如斯

　　嘴上没毛的新兵亦如斯

　　惟闻号而起舞者

　　其初级阶段的修炼才告完善

　　直到现在，那些揭竿而起的工友农

　　友们

　　那些穿士林布印花斜襟衫扎粗布包

　　头的男女们

　　都会记得这份体验

　　在过去了的昨天

　　他们跟随毛委员朱军长上山

　　不是来落草也不是来找氧吧来看新鲜

　　八月一日和秋收时节暴动会师的这

　　支义军

　　就凭着一份信念

　　在鸡鸣三省的罗霄山脉站住了脚跟

　　从类似于来复枪的汉阳造铁管子里

　　抽象出一个赤色政权

　　对于这些那个留大胡子的德国犹

　　太人

　　并没有预见

　　当初他叼着烟斗坐在大英博物馆

　　一个角落里

　　用犀利的目光之刀

　　像解剖尸体标本那样解剖了资本主义

　　又凭着他洞烛幽微的双眼

　　看到了资本的每个毛孔都渗着肮脏

　　和血

　　于是他用他的一纸宣言

　　向世界宣示了共产主义的必然实现

　　从此大法官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

　　之梦变得清晰了

　　欧文傅立叶们的美丽空想也有了科

　　学的底盘

　　然而卡尔·马克思没有到过中国

　　更没有上过井冈山

　　关于红旗到底能打多久的疑惑

　　只能由那位说湘潭话的长发男子来

　　作答辩

　　这个20世纪初叶尚在求学的师范生

　　曾和几位同窗幻想于岳麓山下

　　建一个乌托邦式的新村

　　最后悻悻而归

　　在历经无数坷坎之后才找到一条武

　　装斗争之路

　　并以诗的方式悟出了一条真理

　　——枪杆子里面出政权

　　从此蛰伏于草野的星星之火

　　渐成了燎原之势

　　2

　　群莺乱飞井冈的三月秀色可餐

　　布谷鸟在黎明前的啼声凄清哀怨

　　他的沉默就像无边的长夜

　　凝固的表情有如苍凉的峭岩

　　关山险阻交河梦断

　　流落湘江边的母子让他在兹念兹

　　打土豪收罗来的旧报纸上

　　都是些长了毛的消息和新闻

　　于是他梦见漫天的杨花纷乱如雨

　　化作了碧血铺满西天

　　这一夜八角楼的灯花彻夜未剪

　　夜凉如水沉沉欲坠的是露珠般的

　　心结

　　他把如水的怀念放泄到屋外的溪谷

　　一门心思去虚拟敌军的围困……

　　喇叭声咽绝尘而去的马蹄渐行渐远

　　连天的炮火遮断了他的望眼

　　于是他有了尼姑庵里的又一次婚姻

　　有了来自兴国的那位女游击队员

　　革命的女人注定要和革命相恋

　　她的男人就是一场革命

　　她爱他爱他将书生的一袭长衫改

　　为短打

　　爱他创造的全部的美与惊险

　　她没二月的花容却有草木的灵性

　　纵然是踏青也无意伤害路边的野荇

　　山地瓜葛的记号始终纠缠着他的思绪

　　只好夜半挑灯再填一阕新词

　　嚼一口冷水田里生产的红米

　　伴着南瓜汤入胃也能产生不一样的

　　韵味

　　舍家为民的爱该是一种大爱

　　不修边幅的他眉宇间透露出大智与

　　大勇

　　他知道让东方如何红起来

　　火种怎样借助强劲的风

　　他懂得制造黑暗者将与黑暗同穴

　　开拓光明的人才能与光明同在

　　所谓的不朽大概就是从这个层面上

　　界定的吧

　　井冈山的斗争早已列为东方的经典

　　战前的各种征兆从夜幕中浮现

　　春日的意象里有一队黑影突破老林

　　刹那间蘸血的火光烧红了枪眼

　　如雨的子弹洗劫了山村

　　大小五井一度失守

　　茅草过火石头也要过刀

　　十六字游击战术早烂熟于心

　　让炮声去报道敌军的逍遁

　　3

　　此刻我走过小镇街角的报亭

　　时尚杂志的封面总瞪着我

　　高处的碑林正在修葺

　　令游人一时校对不了烈士的名字

　　这些从田里拔脚走来的士兵

　　明知自己可能永远也走不进开国阅

　　兵的广场

　　却以不同的方式给山水制造一些史话

　　一些带硝烟味的风景

　　其实只有尊重历史不忘先人

　　红色经典才不至于染上时尚的通病

　　将昨天翻过去就是今天

　　今天多好啊

　　好得连喝的牛乳都要剔除油脂

　　衣服能短到露出肚脐

　　甚至入厕都不用手纸

　　玩麻将也用上了机器……

　　唯有山野里星星点点的杜鹃有些落寞

　　以血色的浪漫缝缀起一个民族撕裂

　　的记忆

　　历史的账单上有太多的空头支票

　　诚信应该比资本更加有力

　　资本渗透着血但不是汗血

　　跑到终点才算是真的英雄

　　一簇林花一抹山水一骑红尘

　　不须再回到文学的唐宋和清末民初

　　现实世界有太多的诱惑和荒诞

　　多少人被糖弹击倒守不住底线

　　让涤荡腐败的井冈风吹得更猛烈些吧

　　经得起风雨的松柏才会郁郁葱葱

　　4

　　从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年成为两鬓霜

　　染的老者

　　我无法理解自己到这把年纪还这样

　　多愁善感

　　也许是因为再过些时日我将告别军

　　旅

　　离开这团结一致血性的群体

　　如同阵上的士兵要卸下铠甲

　　内心里总有一种难言的感伤和不尽

　　的依依

　　我想对着军旗行最后一个军礼

　　重上井冈对红色圣山作最后一次朝

　　觐

　　这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啊

　　流不走的是铁一般的意志和忠贞

　　岁月催老了多少庸才和英俊

　　老死乡里也不失为一种归宿和选择

　　日下的江河渐渐走向弱势

　　但终归都要入海成为永恒

　　能将自己青春的最好光阴献给人民

　　军队

　　应该无怨无悔

　　尽管其组织缔造者多已作古

　　但擎旗人还在旗帜的颜色依然鲜艳

　　尽管昨日的军号已铜锈斑斑

　　但昂扬的冲锋号音依然能点燃我的

　　血液

　　让我们再次唱响理想之歌

　　伴着激越的号音作最后的冲刺

　　让沉寂多时的黄钟大吕重又响起

　　民族的毁誉忠奸不仅仅是众口流传

　　的戏文

　　英雄本不该用成败来论定

　　青梅煮酒也论不出真正的豪杰

　　时值子夜该入睡的都已昏昏欲睡

　　月夜中犹闻行军的脚步

　　子规从秦朝三更叫到清代五更

　　迄今仍在召唤逝去的亡魂

　　月光从古人照到今人

　　照亮了井冈也照亮我的思虑

　　而有关未来朦胧而迢远的梦

　　依然在闪动高尚悲悯的光明

　　我明白茨坪碑林里那些殉道者正

　　在瞩望

　　瞩望那面镰刀斧头旗何时升上历史

　　的峰顶

　　大小五井那些当年的守护者正在

　　倾听

　　倾听鲍狄埃《国际歌》那久违的旋律

　　其实只要理想的火炬不熄

　　目标终会越来越近

　　就像山谷如期而至的花信

　　一遭谢过又将孕育一遭新的蓓

　　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