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枯枝

　　如果早一点听到这段故事，我就不会把那段胡杨枯枝埋到楼下草坪了，那可是我从遥远的内蒙古额济纳旗，辛辛苦苦背回来的。

　　每到一个有意思的地方，我都会习惯性地捡拾点东西带回家。比如，黄河上游河滩上的一粒石子，汉长城遗址中散露在外的稻草。石子静卧电脑旁，凝视它，耳边仿佛又能听到黄河的涛声。风干的据说是汉代的秸秆，插放在书桌上，对那些千年征战的烽火硝烟，似乎欲说还休。

　　只有那段不足一尺长的胡杨枝，三足撑起一个向上的斜枝，立在书桌上，没有理由地刺痛着我，我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回避着，不敢和它对视、交流。

　　它离开我已经很久了，我依然不解：怕它，为什么？

　　和它相遇于去年10月，在额济纳旗达来呼布镇附近的怪树林，那片荒漠中已经死去的胡杨林里。

　　林子的边缘，还有些胡杨顽强地活着，干枯龟裂，扭曲不堪，可依然挺立。阳光下，金灿灿的黄叶和已经不能再生长树叶的惨白树干并立，色彩对比强烈，生与死奇妙地共处一树。

　　往里，就是看不到边的大片干枯而死的胡杨。枝残臂断，东倒西歪，不论造型怎样千奇百怪，龟裂、弯曲的树枝都挣扎着、扭曲着向上，仰天长啸。裸露的根，像一张盘根错节的网，烙下“生得不易”的印记。

　　找个角落安顿好，我们静候夕阳。初识的震撼过后，才能从容打量这片曾经生机勃勃的林子。“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的古老传说，让静寂的林子里弥漫着历经千年的苍凉。经历了头天晚上的大风，我读懂了胡杨枝干那触目惊心的龟裂与扭曲。

　　前一天，在达来呼布镇的另一边，从八道桥到一道桥，我们在闪烁着灿烂金黄的胡杨林里穿行。蓝天白云下，那些年轻的胡杨，保持着青春的塔状身姿，挂满黄灿灿的叶子，通体金黄，透亮；黑河边，胡杨的倒影如梦如幻，波光粼粼中化成一地碎金，满河璀璨。

　　我们在观赏胡杨最佳地之一的二道桥附近扎了营。入夜，十五的月亮升起来了。清亮月光下，金黄灿烂的胡杨收敛了白日里的张扬，温柔而平和，极目只见树与叶、沙丘及黑河，宁静安详。登上附近的沙丘，不远处有灯火闪动，那是另外一拨露营者。迎着圆月，忍不住放声邀人“敖包相会”，引来“狼嚎”加“小河淌水”的回应。你来我往之中，突然就起风了，我们手忙脚乱地收拾好，迅速躲进帐篷。

　　风一阵紧过一阵，咆哮着呼啸而过。帐篷被沙子砸打着，被狂风撕扯着，似乎有一个愤怒的巨人，要掀翻它。唐朝边塞诗人岑参曾把西部大风形容为“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我害怕了，颤抖着声音问同伴要不要撤离。回答是否定的：“我们在胡杨林里，不会有飞石从天而降，胡杨根系发达，地钉抓得住，帐篷跑不了，放心睡吧。”在狂乱风声的催眠下，呼吸着呛人的空气，把自己托付给胡杨，我沉沉入睡。

　　“天亮了，快起来看日出！”

　　同伴的叫声把我惊醒。钻出帐篷，晨风清冽，空气清新，大风抹去了昨晚活动的痕迹，连不远处露营的另外一伙人，亦不见了踪迹。细心观察才发现，胡杨树上黄灿灿的叶子略显稀疏，沙地上却很少看见落叶，风平浪静得让人心生疑惑，昨夜大风，梦一场？

　　跑上二道桥，已经聚集不少人在等候清晨第一缕阳光爬上树梢，大家都在聊昨夜。“我们可狼狈了，被大风赶起来，半夜收拾帐篷，撤回镇里，风沙大得眼睛都睁不开。”得知我们在风中坚守一夜，四处射来钦佩的目光。“我们昨晚赶夜路，导游说风有6～7级，行李车车窗都被刮起来的石头砸坏了。”一位远道而来的美籍华人的一句话，把我们惊出一身冷汗。

　　“这种天气在这里是家常便饭，很多时候风要大得多。”枯坐怪树林，回想起包车师傅说过的话，陡然间明白，胡杨的“龟裂扭曲”是狂躁大风的杰作，更是胡杨生命力顽强的明证。对付这个恶劣环境，大漠中的胡杨，除了用可以扎到地下近10米深处吸收水分的根、不受碱水伤害的细胞把自己武装起来外，没有忘记张扬自己的个性：春夏，绿色胡杨，扯起生命的希望之旗，指示着水源的方向；秋天，黄色胡杨，释放了聚集的能量，黄灿灿地狂放；最后，哪怕生命不在，也要与众不同，用尖锐的惨白，表露自己曾经的付出，而那些龟裂与扭曲，就是抗击风沙的印记。

　　夕阳如约而至。晚霞镶了金边在天边绚丽地铺开，或红或黄。胡杨的白枯枝，涂上了暖暖的昏红的光；拉长的黑色树影，胡乱投在地上、树上。光与影交织在一起，坚硬的怪树林生动起来。斜阳里，似乎听得到胡杨的私语，仿佛一群老人争抢着讲述当年的传奇。

　　就在追逐夕阳的时候，我邂逅了那段躺在黄色细沙上的枯枝，形体独特，勾起我了解它前世今生的欲望。黄昏让人迷乱，我根本无从预见后来不敢直视并胆小地将它抛弃的结局。

　　所谓世事难料。前些日子，偶然听到一位记者讲述这个故事。他受命到沙漠深处采写两位20岁出头的普通女工，开始她们非常不配合，死活不愿正面接触。入夜，却主动找来。在胡杨枝点燃的篝火旁，她们说，工作条件艰苦，连帐篷都没有，已经很久没有洗澡、洗脸了，丑得不能见人，就只好在夜晚接受采访。说话时，两个女孩有意无意地躲着火光。

　　采访结束后，她们在篝火余烬上细心铺上一层细沙，然后再让记者裹上简陋的睡袋躺上去。“胡杨燃烧后的余热温暖着我，看着不远处两位姑娘的身影，我忍不住泪流满面。”

　　那位记者讲述的时候，我看到了泪光闪烁。在他的泪光里，我还依稀看到那段被我埋到地下的胡杨枯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