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案提要 2007年6月，笔者就最高人民检察院向最高人民法院提起抗诉的一起环境污染人身损害赔偿案进行了采访。
湖南退休职工刘德胜所住的住宅区，1982年以来，当地农机局每年在此有3个月对农用机械进行年检、喷漆。近年来，该住宅20多户居民中有9人身患癌症7人死亡。刘德胜认为居民患病与农机局喷漆导致苯污染有关，于2000年患癌症后提起诉讼。
癌症患者刘德胜在其患病的数年中，打了三场官司。直到他病故，法院仍在审理这起诉讼。
2007年2月，最高人民检察院就该案进行抗诉后，湖南省高级人民法院再审开庭之时，原告席上换成了刘德胜的爱人和两个女儿。
刘德胜所居住的家属院
近年来，我国就治理环境污染出台了诸多法律法规，可见国家对此的重视程度。
2006年，最高检察院就湖南一起公民诉农机部门环境污染人身损害赔偿案向最高人民法院提起抗诉，此举在高检院的抗诉案件中实为罕见，可见司法机关对环境污染案件的重视程度。
刘德胜，一位身患癌症的退休职工，因患病起诉环境污染部门，在世时打了三场诉讼，当最高检向最高院提出抗诉并由湖南省高院再审之时，他已离开了世间。
老刘的故事，老刘的抗争，也许能唤醒更多人的环保意识，为绿水、为蓝天、为子孙、为民族，共同携手保护人类生存的家园。——编辑手记
2007年6月，笔者就本起最高人民检察院向最高人民法院提起抗诉的环境污染人身损害赔偿案进行了采访。
湖南退休职工刘德胜所住的住宅区，1982年以来，当地农机局每年在此有3个月对农用机械进行年检、喷漆。近年来，该住宅区20多户居民中有9人身患癌症，7人死亡（不包括刘德胜）。刘德胜认为居民患病与农机局喷漆导致苯污染有关，其于2000年患癌症后提起诉讼。
癌症患者刘德胜在其患病的数年中，打了三场官司，到其离世，法院仍在审理因他提起的这起诉讼。
2007年2月，最高人民检察院就该案进行抗诉后，湖南省高级人民法院再审开庭之时，本案的原告刘德胜已于开庭前三个月离开了人世，原告席上换成了刘德胜的爱人和两个女儿。
20多户人家九人患癌症
刘德胜的去世，让发生在湖南省吉首市农机局家属院的这起环境污染案多了一层悲剧色彩。
一直到刘德胜去世的半年多后，吉首市农机局家属院内的大多数住户依然不愿触碰“死亡”这个字眼，他们更不愿意用“癌症”这个词来讲述刘德胜离去那段日子所遭受的煎熬。尽管那个仅有四层、20户人家的小楼在此之前已经被查出有9人患癌症，7人过世，但他们大多选择了沉默，唯有刘德胜选择了同吉首市农机局喷漆污染的行为抗争到底，要求其对致癌行为承担责任。
病中的刘德胜
从湖南吉首市人民北路往西走，离火车站不到100米的地方，便是吉首市农机局和所属企业吉首市农机公司共用的院子。这是一个带天井的小院落，进入院子后便可见居民楼，中间是一个长约30米、宽约12米的空场。这栋居民楼是1981年建的，刘德胜是当地邮政局的退休职工，因为儿子是市农机局的职工，所以随儿子居住在宿舍楼内。
1996年，院内一位姓冯的邻居得癌症去世了，就在居民们对此事议论纷纷时，第二个癌症患者又出现了。此后，这个只有20多户的居民楼，先后又有8人患上癌症，加上第一个去世的冯某，一共9人患病。
在患病的9人中，职务最高的是农机局一位在职副局长，不久，他的妻子也因癌症去世。一家有两人以上患癌症的家庭还有原农机局干部高某，高某的妻子患癌症于2001年1月去世，3年后其11岁的孙女也被查出癌症。
调查居民患病原因
是什么造成20户居民中9人患癌呢？刘德胜开始调查。据专家介绍，从医学角度讲，癌症的正常发病率仅在十万分之几，为什么一栋20多户的居民楼有如此高的发病率呢？
刘德胜住的这个小院除了居民楼，市农机局还有一个对全市农用机动车进行年检、维修、喷漆的公司。自1982年以来，每年7、8、9三个月全市拖拉机年检时，刘德胜居住的这个300多平方米的小院便热闹起来。每天拖拉机、农用运输车出出进进，四五支喷枪不停地在此作业，喷出的油漆形成雾状，飘浮在院内，发出刺鼻的恶臭。有人晚上下班回到家，用手往桌子上轻轻一擦便有一层油漆。三个月过去了，拖拉机年检结束，小院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在此期间，饱受农机局喷漆污染之苦的刘德胜向吉首市环保局进行了投诉。1998年、2001年，吉首市环保局向吉首市农机局下达了“限期治理通知书”和“环境违法行为改正通知书”，认定吉首市农机局在单位宿舍院内进行喷漆活动，产生含苯有毒气体，对周围居民造成影响……然而，每年拖拉机年检期到来时，农机局家属院仍然喧闹如初。
1998年，老伴儿郑宏珠发现刘德胜走路开始大口地喘气，连忙拉他到医院检查，几项指标都不合格。对医院的检查结果，刘德胜并未放在心上。
2000年9月，在家人的催促之下，刘德胜再次到医院检查，确诊为恶性淋巴癌。
为此，他请教医生、专家，他们认为农机局每年在居民楼下进行的拖拉机喷漆行为，排放出大量的化学污染物——苯，对人体构成伤害，并不排除苯中毒导致癌症的可能。
此时，老刘居住的楼房已先后有7人被癌症夺去了生命。他再次到吉首市政府有关部门投诉，要求农机局拖拉机年检机构早日搬迁。然而，所有的投诉都石沉大海。
一、二审原告败诉
2002年7月，刘德胜一纸诉状递到吉首市人民法院，要求吉首市农机局“停止侵害、排除妨碍、赔偿其过错造成的损失”。
原告认为：多年来，农机局在其住宅区内为拖拉机年检、喷漆，我们向市环保局投诉，环保局于1998年、2001年向农机局下达整改通知，但农机局置之不理……我于2000年被确诊为恶性淋巴癌，经多方咨询，致癌原因乃由于被告喷漆造成苯污染所致……
被告表示：原告患淋巴癌乃被告喷漆所致没有科学依据，目前对人类致癌的化学物质有143种。原告患病与我局喷漆没有必然联系……
2002年9月11日，吉首市人民法院作出判决：自1982年以来，农机局在该院内对农用机动车进行年检、维修、喷漆，农机局的拖拉机年检喷漆作业给刘德胜及附近居民的生活环境造成了一定的损害，农机局应立即停止有害作业。虽然喷漆气体中含有害物质苯，但由于致癌的原因存在多种可能，故对原告要求赔偿的请求不予支持，驳回原告赔偿损失的诉讼请求。
刘德胜的夫人 刘德胜不服一审判决，向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中级人民法院提起上诉。
2002年12月20日，二审法院判决：……喷漆过程使有害物质苯混浊于空气，对刘德胜等住户及周围环境造成一定影响，但刘德胜患恶性淋巴癌是否因喷漆造成，缺乏扎实证据，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二审判决后，老刘仍然不服，依法向检察机关申诉。
省高检向省高院提出抗诉
湖南省人民检察院审查后认为，因环境污染引起的损害属特殊侵权行为，适用无过错责任。《最高人民法院关于民事诉讼证据的若干规定》第四条第一款第三项规定，“因环境污染引起的损害赔偿诉讼，由加害人就法律规定的免责事由及其行为与损害结果之间不存在因果关系承担举证责任。”根据该规定，受害人只需证明加害人进行了污染环境的行为，受害人遭受了损害结果，加害人则应就污染环境行为与受害人的损害结果之间不存在因果关系，承担举证责任。
湖南省检察院同时认为，刘德胜有举证证明农机局有污染环境的行为和他被诊断为患有淋巴癌的损害事实。根据举证责任分配原则，农机局有证明污染环境的行为与刘德胜患癌症之间不存在因果关系的举证责任。农机局没有举出该证据，就应当承担败诉的责任。
2003年12月9日，湖南省人民检察院向湖南省高级人民法院提出抗诉。省高院认为，省检察院的抗诉理由充足，随即指定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中级人民法院对此案进行再审。
2004年8月17日，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中级法院对刘德胜诉吉首市农机局环境污染人身损害一案进行再审。
再审认为：根据法律规定，因环境污染引起的损害赔偿，加害人就法律规定的免责事由及其行为与损害结果之间不存在因果关系承担举证责任。按照此规定，刘德胜应当举证出污染事实存在和损害结果的存在。刘德胜举出污染事实存在的两份证据，即环保局对农机局作出的两次整改通知书，不能作为认定污染事实的依据。通知书没有认定污染程度和污染范围……只叙述气体中含有毒物质苯，但没有载明含量，故刘德胜没有在诉状中提出环境污染的事实，即使有损害结果的出现，也不能适用举证倒置的举证责任分配原则。因此，抗诉机关使用举证倒置原则的抗诉理由不能成立，对刘德胜的诉讼请求不予支持。
转眼到了2005年7月，也许是见刘德胜告状毫无结果，吉首市农机局将农机检测站又搬回了农机局家属院内。
这时，刘德胜身体越来越虚弱，不得不住进湘西自治州人民医院作保守治疗。但性格倔强的他并未妥协，再次就农机局环境污染居民的事实，向最高人民检察院提出申诉请求。
最高检向最高院提出抗诉
最高人民检察院审查该案后认为，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中级法院的再审判决，在认定事实和适用法律方面均存在错误。抗诉书中引用了《肿瘤学》教科书中关于“化学致癌物”的解释：“肿瘤的发生发展和环境密切相关，70%肿瘤是由环境因素引起，环境因素中90%为化学因素。苯化合物已经被世界卫生组织确定为强烈致癌物质，人在短时间内吸收高浓度的甲苯、二甲苯会出现中枢神经系统麻醉的症状……苯有可能通过抑制免疫功能而引发淋巴癌，长期接触苯，特别是非职业接触，由于没有防护，其损害程度远远大于职业性接触者……
2006年1月11日，最高检察院向最高人民法院就此案提出抗诉。
2006年3月，最高人民法院要求湖南省高院重新审理此案。然而，就在湖南省高院决定于2007年2月1日开庭再审时，刘德胜却在2006年11月22日去世。
刘德胜老人带着遗憾走了，但老伴儿郑宏珠并没有放弃这场环保维权官司，她决定代老刘上法庭讨说法，把官司打到底。
刘德胜的遭遇，引起了中国政法大学污染受害者法律帮助中心的关注。中国法学会环境与资源法研究会副会长王灿发，以及法律帮助中心律师张晶晶表示愿意免费出庭为原告提供法律援助。
2007年2月1日，该案在湖南省高院公开开庭再审，湖南省检察院的两位检察官受最高人民检察院指派到庭宣读了抗诉书，并全程监督庭审过程。本次庭审过程中，郑宏珠首次向农机局提出了77.69万元的赔偿，其中包括30万元的精神赔偿费。
庭审从上午9时到下午1时。最后，审判长宣布休庭，待审判委员会商议后，择日宣布判决结果。
2007年6月，笔者采访郑宏珠时得知，目前湖南省高院并未就此案作出判决。
以案说法:最高检对本案的抗诉理由 陈明
在本案抗诉过程中，最高检提出了上万字的抗诉意见，主要围绕污染事实和举证责任。
刘德胜因与湖南省吉首市农机局环境污染损害赔偿案，不服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自治州中级法院再审民事判决，向检察机关申诉。湖南省人民检察院向我院提请抗诉，现已审查终结。
刘德胜于2000年10月，被医院确诊为患有恶性淋巴癌。同时，该宿舍院内已有9人患癌症，已死亡7人（抗诉时不包括刘德胜，现已死亡8人），由于农机局在宿舍区内喷漆气体中含有有害物质苯，刘德胜认为其患恶性淋巴癌系农机局喷漆作业所致。
湖南省再审法院就刘德胜一案判决在认定事实和适用法律方面存在错误。
一、终审判决认定刘德胜没有提出环境污染事实，认定事实错误。
从1982年起，刘德胜一直生活在环境严重污染的范围中。每年的7、8、9月，吉首地区的拖拉机在受害人家正下方进行喷漆，对周围居民产生严重污染。
吉首市环保局于1998年、2001年发出的两个通知说明了环境污染的事实存在。通知书中明确指出农机局在单位宿舍院内进行喷漆活动，产生苯有毒气体，对周围居民造成影响的事实。
农机局承认自1982年起开始在院内喷漆作业，多名证人证实院内烟雾弥漫，油漆臭味随风四处流动，家具只要用布擦一擦就有一层油漆的事实。判决认定农机局对刘德胜及周围环境造成影响的同时，又认为刘德胜没有提出环境污染的事实，显属认定事实错误。
二、判决认为，环保部门对农机局发出的两份通知不能作为认定污染事实的依据，无法律依据。
环保部门作出的两个通知是根据我国《大气污染防治法》、《环境保护法》的有关规定，对污染环境的违法行为所作的处罚通知。对此，农机局也承认有污染事实的存在。农机局在生活区和办公区内进行喷漆行为本身就违反了上述法律的禁止性规定，其行为又构成了对环境的污染。判决却以通知书没有认定污染程度和污染范围为由，对通知书所确定的污染事实不予认定，既不符合客观事实也无法律依据。
三、判决认定本案即使有损害结果的出现，也不能适用举证责任倒置的举证责任分配原则，无法律依据。
根据《关于民事诉讼证据的若干规定》的规定，“因环境污染引起的损害赔偿诉讼，由加害人就法律规定的免责事由及其行为与损害结果之间不存在因果关系承担举证责任。”上述规定并没有规定受害人有举证证明污染单位的污染程度和污染范围的责任，而是要求加害人承担举证的责任。判决在引用该规定后，判令由受害人刘德胜应当举证出污染事实存在和损害结果的存在，混淆了加害人与受害人之间的关系，显属适用法律错误。
本案中，刘德胜已经证明农机局有污染事实存在且环保部门也已认定有污染事实存在，其污染造成的损害已有受害人的事实证明。原一、二审法院对农机局污染环境的行为和刘德胜患恶性淋巴癌的事实均已认定，再审判决认定本案即使有损害后果的出现，也不能使用举证倒置的举证责任分配原则，无法律依据。
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适用民事诉讼法若干问题的意见》规定，“在诉讼中当事人对自己提出的主张有责任提供证据。”但在下列侵权诉讼中，被告否认的，由被告负责举证：“因环境污染引起的损害赔偿诉讼。”这说明加害人就行为与损害结果之间不存在因果关系承担举证责任。
本案中，判决并没有依照法律规定让农机局负举证责任，农机局没有举出自己没有造成污染的证据，也没有证明其喷漆的行为与淋巴癌之间没有因果关系。根据我国《民法通则》“污染环境造成他人损害的，应当依法承担民事责任”的规定，《大气污染防治法》“造成大气污染危害的单位，有责任排除危害，并对直接受损失的单位或个人赔偿损失”的规定，农机局对造成的环境污染且造成的人身损害，应当依法承担民事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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