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方芳刘先林简历
刘先林 男 中共党员 1939年4月19日生于桂林,籍贯河北省专业与专长 摄影测量与遥感 测绘专家
1962年从武汉测绘学院毕业后,来到国家测绘局测绘科学研究所,先后任技术员、工程师、高级工程师、教授级工程师。
1992年组建中国测绘科学研究院,任研究员。
1995年1月—1996年12月,任中国测绘科学研究院院长
1996年12月至今,任中国测绘科学研究院名誉院长、研究员
1983年当选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
1992年当选中共第十四次全国代表大会代表
1994年当选中国工程院首批院士
一间简陋的办公室,散乱地摆满仪器,迎面一张磨得发白的桌子上堆了半米高的四摞书,书堆里“埋”着一个白头发老头儿,穿着一件老旧的T恤衫,手边放着一把没了盖的大茶壶。
这个看上去大大咧咧、啥都不讲究的老头儿,毕生研究的是最为精密的航空测量仪器,他的成果曾经两次获得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而且排名第一。
他,叫刘先林,中国工程院首批院士之一,中国测绘科学研究院名誉院长。一个会省钱但不爱钱、工作狂却也顾家、思维大胆却穿着朴素的老头儿。很多看似矛盾的东西在这位68岁的布衣科学家身上和谐共存。
不爱钱的“抠门”专家
刘先林不穷,由于研究的成果卖得好,他每年有40万元的年薪,但是他对钱模糊得可爱。
他的万利达牌手机已经坏到用透明胶条缠了好几圈的程度,还不换新的。老刘说,这样的手机,贼不惦记。
办公室有一把铁架木板椅子,上个世纪80年代学校教室里很常见的那种,跟了他20多年。老刘说,坐在硬板凳上才能研究出硬产品。
那把没盖、已经被茶叶染成褐色的咖啡壶,陪了老刘十几年。老刘说,这个够大,方便。
就是这个不爱钱的老头儿,一投入科研工作就格外精明,一遇到国外产品漫天要价就变得非常抠门儿。
一次,他与瑞士一家厂商谈判引进解析测图仪,一个拷机程序竟要价5000法郎。刘先林直摇头,几句话道破程序的奥秘,对方马上把价格降到1000法郎。
1980年以前,我国自己研制不出精密航空测量仪器,全部依赖进口,国外厂商高价出售技术不成熟或接近淘汰的产品。
“看着国家花那么多钱买回这些产品,我觉得心疼啊!”
一次在德国,一位专家向刘先林展示他设计的仪器:“这种复杂的光机电综合仪器你们搞不了,还是研制单纯光机型吧。”这番话刺痛了刘先林作为科研人员的自尊心:“我要证明中国人不比外国人笨,中国人在国内干,一样能成功!”
为了争这口气,“土著”科学家刘先林憋足了劲,一干就是30多年。
1988年,他主持研制出JX-3解析测图仪,结束了我国解析测图仪全部进口的历史,占据了80%的国内市场。解析测图仪就是把卫星和飞机拍摄的照片数字化,通过计算机专用软件进行处理,转化成可以使用的数据。这一成果获得1992年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排名第一。黑龙江测绘局遥感院副院长陈世培还记得,1983年,一台进口解析测图仪的价格是120万元人民币,而刘先林研制出的测图仪只需30多万元。香港有一家企业专门将国外解析测图仪卖往内地,刘先林的测图仪问世后不久,这家企业就关门了。
10年后,JX-3解析测图仪技术又面临淘汰,国外产品大举入侵之势再次出现。
1999年,刘先林又研制成功JX-4解析全数字摄影测量工作站。这一产品和武汉大学研发的一项产品一起占领了国内95%的市场,同时还出口巴基斯坦、美国、日本、泰国,价格只有国际其它同类产品的几分之一。在航空测量这一尖端精密的科学领域,国产产品不但实现了替代进口,还走出了国门。这一成果获得2001年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同样是排名第一。
在科技界,能获得一次国家科技一等奖就很了不起,可以当院士了,10年内连续两次获得一等奖的,非常罕见。
时间来到2002年,由于数码相机取代传统相机,航空摄影机也面临换代。一台进口数字航摄仪价格为1600万元,国内已经进口十多套。“抠门儿”的刘先林又心疼了,早已功成名就的他,重新披挂上阵,带着一群年轻的科研人员开始苦苦奋斗。今年5月底,4拼镜头的数字航空摄影仪获得专家鉴定,成功用于测绘生产,而价格只有400万元左右。
朋友劝他:院士也当了,科技奖也得了,很多像你这样的专家都不做项目了,科研是有风险的,失败了,名声也就毁了。刘先林没有把名声放在心上。他说,如今技术更新非常快,科研人员的创新也不能间断。
有人给刘先林算过一笔账,这些年来,他的研究成果为国家节省资金近2亿元,创汇1000多万元。
国产化的价值远非如此。另一位测绘界的专家张祖勋院士说:“我国这几年发展太快,水电、铁道、地质、冶金、农林、城建,每个行业要发展,都需要测量数据作为基础。测绘仪器成本下降,可以满足更多行业的需求,有力支撑国家建设。”
为国家省了2个亿的刘先林干的最奢侈的一件事,是10年前买了一辆普通捷达车:“有车能更快地干活。”
如今,刘先林担任着三所高校的客座教授,仅此一项,每年就应有30多万元的收入,但他全部都留给学校用作学生的科研经费。
老刘说:“我只拿一种钱,就是科研成果挣来的。”
穿着老土的“巧手”专家
刘先林是个不修边幅的奇才。
几年前,一位国家测绘局领导来调研,车子快到研究院时,看见一个白发老头,一边裤腿高一边裤腿低,蹬着辆三轮车,到了研究院门口时一下子就拐了进去。领导心想,测绘研究院也不是谁想进就随便进的,怎么来了一个收破烂儿的呀?追到前面一看,原来是刘先林。
这次采访的第一天,记者们就领教了这位“布衣”院士的风采。刘先林坐在主席台上几位领导中间,很突出,很另类。黝黑的面孔,灰不溜秋的T恤衫,活脱脱一副老工人师傅的打扮。
“这比起以前穿着老头衫、大短裤去人民大会堂领人大代表证,已经进步多了。”一位测绘研究院的工作人员说,“刚才上台前,我看见他很认真地把T恤衫往裤子里掖了掖。”
“他对穿着不认真,是因为他的兴趣点不在这儿。”跟他共事了34年的周祚域非常了解他。
从学生时代起,刘先林就是一个爱动脑、爱动手、不爱动笔的人。
1958年,他因为觉得航空好玩,误打误撞,考入武汉测绘学院航空摄影测量专业,师从“中国航测之父”王之卓。这位老师教出了三位院士:刘先林同班同学里有后来的两院院士李德仁,高两届的师兄里有另一位院士——张祖勋。
“我跟刘先林不同,我笔记记得很好。他上课没笔记,但成绩数一数二。”李德仁院士回忆,“毕业后我们俩都分到国家测绘总局测绘科学研究所,他不爱写论文,但成果不断。”
“我最大的爱好就是做些有实用价值的新东西。”刘先林自己坦言。
刚毕业那会儿,刘先林每月几十元工资,却花一百多元买了一台当时刚刚出现的无线电收音机,为的就是拆开看看它是怎么攒的。
我国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可以播放《东方红》乐曲。但在此之前,刘先林就会用电脑做音乐。刘先林在大学就会吹黑管、拉小提琴,测绘局购置了计算机后,头脑灵活的刘先林把音乐和计算机结合在一起,编了一组音乐程序。同事们还记得,一走进机房就能听到计算机播放的《北京的金山上》。
住在研究院宿舍的老邻居们至今对他那辆“月球车”念念不忘。上世纪80年代,刘先林买了一辆三轮车。他对车型不满意,自己动手进行改造,车把的位置往后延伸,座位往后移到货厢上,可以半躺着骑。他说:“这样心脏到脚的高度差小,省劲儿。”骑着这辆“月球车”,他上班下班,出去办事,回头率极高。
把新皮鞋剪一圈洞治脚气;用自来水冲眼睛治白内障;出差时睡觉怕吵,塞耳朵不用棉花用手电筒的灯泡,因为灯泡真空,隔音效果好;在干校开拖拉机,他蹲着开,说这样减震好,不得胃下垂……千奇百怪的想法,层出不穷,每个都是他亲身实验的创新。
刘先林说:“创造,是人类的高级需要。”40多年的工作里,他能不断超越自我,填补国内空白,把国外产品挤出去,也许原因之一就是对科研创新的迷恋。
中国测绘研究院研究员潘新若记得,1988年,院里要提交“七五”计划,当时刘先林在美国,就去信问问他有什么建议。刘先林的回信只有两张图纸。画的是一个测量机器人,上面详细标注着,与真人等大,关节可以怎么动,眼珠能够咕噜咕噜乱转。
“这个设计太超前了!我们不能写入计划,因为"七五"期间根本实现不了。”
由于有更紧迫的任务要完成,这个构想至今还没有排进刘先林的日程表。作为一名“科研迷”,他心中还有许许多多的梦想。这位年近七旬的老人,创新的心始终年轻。
讨好用户的“国产”专家
“科研成果就像自己的孩子,不能生下来就不管了。”搞科研,刘先林有自己的标准,做出来的东西得有用、好用。
一次,刘先林研制的一台仪器不能正常工作,本来不是他的责任,但他带着几个年轻人赶到南京,连续干了十几天,每天干到凌晨两三点。
有人说,你是院士,这种维修服务,派个人去就可以了。刘先林回答:我自己去是“讨好”用户的最好方式,是树立用户对国货放心的最好方法。
1962年9月,刘先林到测绘研究院报到的第一天,当时的党委书记王殿卿告诉他,今后的工作要为基层服务,为生产一线服务。
这句话,刘先林记了一辈子。
当一些科研人员陷入写报告申请课题、要钱、分钱、花钱、成果束之高阁、再写报告申请课题、要钱的怪圈时,刘先林怀揣一颗“讨好用户”的心,认认真真研制着一些国家真正需要的东西。
来研究所不到一年,他就研究出一种测绘新方法——解析辐射三角测量,加密精度提高了一倍,野外人工作业减少了一半。这种新方法当时就在全国推广。
“这不是单位下达的任务。只是我觉得这是生产急需的,就下力气去研究。”
刘先林认为,科研人员应该向三种人学习:在创新方面向音乐家、文学家学习,永远拿出新东西;在产品化方面向厨师学习,做出来的每顿饭都被用了。
“成果被社会承认所获得的快乐是其它任何快乐无法比拟的。”
为改变我国长期不能生产丘陵、山地正摄影像图的局面,刘先林经过几年探索,于1984年研制成功了数控测图仪、ZS-1正射投影仪,使我国成为世界上第三个生产出这类仪器的国家。
研制仪器时,刘先林会邀请生产单位的作业员来参与,把生产作业的需要当成仪器研制的灵魂。生产单位需要什么功能,他就在仪器上设置什么功能。
即便是这样,在当时全部使用进口仪器的国内市场,要想打出国产仪器的一片天空,谈何容易。
为了让生产的产品用得上,刘先林从一个院士、科学家,变成了企业家,甚至作业员。
上个世纪80年代,我国最大的测绘局——陕西测绘局,从没用过一台国产仪器。JX—3解析测图仪研制出来以后,刘先林提出,先给你们两台用着,用得好再给钱。陕西测绘局数字化队队长翟群英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刘先林的情景:运仪器的卡车到达后,一个50来岁的人夹在年轻人中间跟着卸货,到了屋子里,伏下身就开始组装。直到有人叫他刘工,翟群英才知道,这个人就是这台仪器的发明者。翟群英说:“后来我们又买了几台刘院士研制的国产设备,除了功能好用,服务也没的说,出了问题,刘院士基本随叫随到。”
至今,刘先林的手机仍然24小时开机,用户随时咨询随时解答。
永不下班的“玩命”专家
在刘院士的家里,找不到一本书。有人问他,您是那种下了班就不工作的人吧?
“不,我的脑子从不下班。很多重要灵感、思路都是八小时以外想出来的。”“欢迎你们来到地狱的门口。”这是刘先林当院长时对新同事的欢迎词。他有句名言:搞科研就像背着一口黑锅在地狱里爬行,只有最坚强的人才能走出来。
刘先林研制的测绘仪器,基本上一无现成图纸,二无外国数据,完全靠自己摸索。从开始搞一个项目到产生一定规模,一般历时10年左右,“前几年都像在地狱里”。
搞科研不是三起三落,而是百起百落。“将要成功的成果像一个孩子在远处招手,让我进去吧”。
“每次遇到困难落下来都很难受,想放弃,可是体力恢复了,或者早上醒来又想到一个新点子,就又重新振作起来。”
满头白发是刘先林身上的一道“风景”。他的头发刚过40岁就白了,那时,他正在攻克拟合等高线函数难关。他天天加班,在楼道里就能听到他敲击键盘的声音,非常快,非常响,一直持续到深夜。1980年的国庆节,他3天假期从始至终在计算机房度过,每天连续工作10多个小时。但这并不是刘先林的最高记录。
刘先林的儿子对小时候的一幅场景印象深刻,晚上,从研究所的院子望过去,整栋科研楼都是黑的,只有三层爸爸的实验室灯火通明。
与他合作搞科研的人都会觉得很累,今天刚想出一个方案,可能明天就自己推翻。他的态度是,如果发现原有方案不理想,宁愿全废掉,也要搞最先进的。
他不修边幅但在科研上追求完美,他奇思妙想但又是个实用主义者,他是一个矛盾的综合体,所以很多认识他的人说,刘先林是个有意思的怪人。他却说,我不怪,我就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普通的知识分子,干着所有知识分子都应该干的工作。
这是一个随性的老头儿。因为喜欢通风,他在家里墙上凿了很多窟窿。
这是一个平和的老头儿。上大学,稀里糊涂报了一个冷门专业,他没像师兄们那样闹专业情绪,既然报了就踏实地学;事业刚刚起步,单位就解散了,他到了五七干校,学会了开拖拉机,还开得挺开心;生活中,爱人有时会发脾气;他不气不恼,相互照顾至今。
“我害怕自己变成小名人,但为了宣传我们测绘行业,我愿意配合你们做好这次采访。”面对记者,刘先林仍是一贯的随和。
宁静致远。
在这个浮躁的都市里,也许正因为心无旁骛,他成果不断。
在漫长的人生中,正因这份平和的心态,他可以走得比别人更远。RJ181
图为刘先林院士和他主持研制的航摄数码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