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十年了。那一年,也是这样的夏天,头一回与共和国的军人们产生不仅是正面而且还是全面的接触。那一年的故事是在青藏高原上发生的,足迹所至,从海拔只有几百米的亚热带谷地,到世界上最高的边防哨所,一幕幕的军人军事让人整日整夜地沉浸在无边无际的感动与感慨之中。
十年后,重新走进军营的第一天,与一群共和国的火箭兵面对面坐着,刚开始,大家似乎都没找到共同的话语。沉默之际,让人很难不作联想:这些年轻的笑容里蕴涵着多少战略导弹抑或战术导弹的底气?我在情不自禁中,反复打量着这些火箭兵的手指,难道就是这些看上去毫不起眼甚至还不够成熟和不够有力的手指,在某个关键时刻对着红色按键的轻轻一击,就成了关键的力量?说起来人们总是会很自然地希望这些肩负重大责任的军人,应该与一切普通人有所区别。眼前的这群火箭兵,从哪个角度观察,所感觉到的仍然是一群邻家男孩,笑的时候很阳光,不笑的时候也很阳光。一个人心里的阳光灿烂,是不可以用其他方式方法去补充的,它是一种日积月累,是一种仿佛天成,甚至根本就是一种人生素质。相比之下,这样的素质比起技术因素,应当是更为紧要的。要达成这一点,没有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积沙成塔、汇流成河般的过程是不行的。一旦达成了,其威力就会比在某个时期倾尽全力所造成的“卫星”式的东西要强大不知多少倍。
有各种各样的方法,能将一个人锻造出各种各样的优秀品质。有一支部队号称铁军,还有另一支以猎豹作军魂的部队,两支部队的指挥员在国防大学读书时,就是各自班上的班长,上军校时二人就开始暗里较劲,毕业后又在相隔不远的各自驻地中隔空比武。与他们分别相处的那几天,不管是自己还是别人只要一提及对方,在他们的脸上就会出现一种显著的变化。指挥铁军的那位,正如他的那句让人闻之色变的名言:我只要第一。所以,在“和平使命—2005”中俄军演中,部队才能抢先占领主高地。以猎豹作军魂的那位指挥员,在我们到来前几天,刚刚下令,让下属的一支刚刚完成演练任务的部队在原地坚守三天,并不等下属指挥员说完给养如何解决的话,沉静地打断说,我只要你守三天,如何守那是你的事,我不管。在铁军我们曾经亲眼目睹高速行驶的坦克蛮横地从卧倒在泥泞中的士兵们的头顶上轰轰隆隆地辗过,演练场边的指挥员却能心如止水地告诉我们,如此是为了让士兵们克服战场上对坦克的恐惧心理。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的很难想象,每一次实战演练,这支部队的营连排长们总是亲自操枪操炮,用一次次的首发命中带头打响。如此才有那一天,那一辆辆高速行进的坦克,无论地形有多复杂,都能够将一发发炮弹极为精准地命中两公里外的靶标。
眼前的铁军,于我一点也不陌生。对他们的熟识是发生在近十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特大洪水让我们的城市被滔滔洪水围困。1998年8月20日,我和《解放军报》的一位朋友来到这支部队,这个日子离他们开始整编的预定时间只有6天,但是一场洪灾彻底夺走了他们为自己的明天与未来思考的机会。这支部队从原驻地出发昼夜兼程赶到武汉,然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嘉鱼。刚进县城,命令就下来了:拦阻江水的护城大堤出现两处重大险情,数百名官兵连安营扎寨的地方都没看见,便跑步冲上江堤,用身躯铺成了两条传送带,开始了这场与灾难的赛跑。
今天,在所到之处的部队纪念馆里,不断地见到我所在的省份各级政府、还有人民群众自发赠送的锦旗。我当然晓得,险情都被十年之后我才认识的这支铁军一一化解了。所以我才情不自禁地怀想,他们的指挥官在当时一定很冷血地说过:我只要大堤在!那时他们的每一个士兵一定也对自己说过相同的话:我在大堤就在!
十年来,军营中有变的,也有不变的。回想当初在青藏高原上听到过一件让所有人闻之揪心的事:查果拉哨所的一位士兵,退伍下山之后抱着一棵大树哭了半个小时。因为在他的高海拔军旅生涯中,除了一些苔藓类的小草,随风飘扬的就只有军旗与白云。在某潜艇支队,一位水兵认真地说,每一次执行训练任务回来,上岸后他们做的第一件事,是跑到球场上,抱起篮球没命地玩上大半天。当我们有机会进到潜艇机舱后,才明白士兵们的这种感受。其它各种艰难也许都可以通过训练逐步适应与克服,可在那样狭小的空间里,即便是一团冷冰冰的钢铁,也会被憋出欲望,渴望好好地伸一伸腰,踢一踢腿。
虽然军人不好当,虽然军事游戏不得,可军人军事却又与每一个生命过程完全相似,任何的轰轰烈烈,其终极目的都是为了享受人生中最美好的安宁。这一次,在离开军营之前,我为自己、也为自己所看到的这支军队写了如下一段话:和平是一种崇高的人文精神,又是一种普遍的幸福境界。作为和平年代的军人,需要比金戈铁马血雨纷飞时期更为强大的意志力。人之为铁在于战胜自己,军之为铁在于战胜对手。我为这个时代能有如此强悍的铁军作为和平捍卫者而深感欣慰。 (作者为湖北省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