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郎织女银河相会
近年来每到2月14日便会有无数的短信发来表示“情意”——与我而言也就是个熟人问候,借了“情人节”来做调侃,想起来肚子里时常发笑。但我们的年轻人对这个舶来的情人节很重视。这不需要复杂的调查,你到花坊看看就会知道了,所有的玫瑰都卖得精光——这就是实证。我常想,这世界第一倒霉的树种当然是枞树,美国人、英国人每逢圣诞就杀它,回去给自己开心,而最晦气的花卉是玫瑰罢?人一谈恋爱,或稍对人有点爱意,便剪它的花头。
尽自是这样想,我并没有惋惜的意思。作为种植供玩赏的花树,如同家畜杀用,非常正常。
其实,中国也有情人节。老牌子、正宗的是牛郎织女七夕会,不过它不叫“情人节”,七夕就是“七夕”。
牛郎织女那段缠绵悱恻的故事,不是父母给我讲的,他们都是职业革命者,不讲这些个。我先是听了同学的母亲说,后又看小人书,自己获取了这个知识。天上的牛郎星与织女星遥遥相对,当中隔着浩渺的银河。有几年每到农历七月初七,我常坐在石头上仰望天空,想看他们“相会”,但总是阴天,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瞧不见。二月河这般傻气,我的读者一定会笑的。其实即便是“情人”,世上有几对能“终成眷属”的,而成眷属照样过情人节那才叫过瘾!
小时候一直觉得牛郎织女故事不圆满,王母娘娘吃饱了撑的管这闲事!但后来明白,不圆满的东西才是最美的。阿芙罗底德倘无断臂,还会享有顶级绝世的风华吗?朱丽叶如果真成了贵妇人,谁还替他们掉眼泪呢?贾宝玉和林黛玉也是这般,若真的战胜贾氏宗亲、摒弃薛宝钗、八抬大轿成婚、林黛玉作为“宝二爷夫人”主持家政……有什么意思呢?总之,我觉得七夕的故事很有美学追求,很高雅,很“现代”的!
过去中国人对七夕节过得极其认真。我翻了一下清人笔记,过“七夕”比过八月十五记载要详明十倍。七夕前,六月下旬这个节实际上已经开始了。点心店开始制作“巧果”,用面和白糖挽成花样用油炸了,我们今天叫“甜麻花”,当时的人叫它“苎结”。到正日子这夜,家家户户要摆拜坛,有钱人家是在正厅的“露台”上——大约相当于我们今天的阳台?没钱的穷人就在院子里,鲜花、巧果、点心、甜酒都摆上去,燃上香……然后举家望空礼拜。有诗为证:“几多女伴拜前庭,敬祈银河架鹊翎。巧果堆盘卿负腹,年年乞巧靳双星。”这实在是女人们借机抒发情绪的一个节目。中国女人可怜,自宋以降就没有了恋爱自由。男人们也没有恋爱自由,都不能说“爱”字,只好“乞巧”。我想那些人跪在庭院中间向牛郎织女喃喃祷祝,心里想乞什么,真的是天知道。另有一诗或道出个中玄机“乞巧谁从贷聘线,瓜花谷饭献出筵。阿侬采得同心果,不为双星证夙缘。”这个节各地过法大同小异。巧果作法不同,追求的是它的花样,工巧、玲珑、美观。礼拜程序和祈福内容也是不尽一致。有的地方财主们还要请僧尼,聚族筵礼拜,繁复得很。它既然叫“乞巧”,怎么判定你是聪明闺女还是笨丫头呢?有这样操作的:七夕这夜,盛一碗水,置在拜台上,第二天早晨,受试女孩要向碗里放一根针,十分小心地放在水面上,针如果沉下去,算你笨。水是有张力的,针能浮在水面上呀!你行,聪明。
这些都是旧俗。今天的人当然不会去拜牛郎织女,我看了许多宾馆,摆的都是赵公元帅、关公,除了财神什么也不拜。我以为某些时尚青年对爱情的向往,比之我们老一辈对中国爱神牛女二星的崇敬,显得很猥琐与阴贱。
人们希望七月的喜鹊会带来爱情的幸福。我读金庸的《神雕侠侣》,里头有种植物叫“情花”,生的地方也惊人心魄:绝情谷。爱情的心态犹如中了“情花之毒”,契合如符。极佩服老先生的想象力。他八十多岁了吧,去年还和他在深圳作了一次对话。我思量这情花及绝情谷的形象思维,肯定是他年轻时的奇思妙想,老年人思量不来这意思。
甜蜜+痛苦=爱情。我们先祖就懂这一条。中央电视台制一个专题片,请我去嵩山学院当导游。我说了程、朱一些不恭之词,他们删掉了。其实他们不该删掉的,客观地说,程、朱的学术应当受到尊敬,但他们的理论摧毁性地破坏了中国人的“爱”,从观念到思维方式、行为规范。本来就十分脆弱的爱一下子全部扫地出门打入地下。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完全张舒起来,这个罪过了得!
然而“爱”这种东西岂是一种理论——“灭人欲”可以消灭的吗?人们在过七夕时,其实就是潜意识地召唤爱的灵魂!魂兮,归来,希望碰巧“我能拥有……”
归来,魂兮归来!七夕的灵魂,中国的情人情结在此日熏蒸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