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琼瑶的那一代
我们这一代人跟琼瑶、三毛和席慕容有什么关系?是谁塑造了谁?是这一代人的性格捧红了她们,还是她们影响了这一代人?
长平
有一代人,在他们成长的道路上,都遇到这样一些东西——或者说,在他们青春的田园里,都种下了这样一些东西——琼瑶式的浪漫爱情,三毛式的流浪梦想,席慕容式的清新乡愁。
我接触的第一部琼瑶小说,是《彩霞满天》。没有读过,是听完的,收音机里的小说连播节目。那一年我大约十六岁,已经读过《红楼梦》了,甚至读过残缺的《西厢记》和《金瓶梅》,读过《呼啸山庄》,正在读《复活》。但是在那个漫长的暑假,每天中午我都会打开收音机,听一男一女声情并茂地朗诵琼瑶的爱情故事。
我迷上了这个故事,也迷上那个女播音员的声音。我甚至产生了去省城里拜访她的冲动。后来我才知道,当时更多的人想见的女星是林青霞,因为她在银幕上演绎了这些琼瑶的故事。
后来有一个机会,我一口气读了若干本琼瑶的小说,一直读到失去耐心。我必须承认,这些小说曾经让我为爱情而感动。同时,我也获得了日后嘲笑浪漫爱的资源。
三毛来得稍晚一些。不过我第一次写文艺评论的冲动就是三毛引起的。大约我颇有感触地谈了一些听上去有价值的东西,一位老师说,你写下来吧,我让《文学报》理论版给你留个位置。临到头我并没有写什么,差点让那个报纸开了天窗。
我已经忘了那是些什么感慨了,但一定是和虚幻的青春梦想有关系。和现在人们设想的读琼瑶三毛的人都很简单幼稚不同,我们这一代有点早熟,脑子弄得有点复杂。三毛的作品中虽然都是具体的远方,但其实不过是对流浪的抽象的歌吟,让人对现实感到厌烦时想要一走了之。
这种情况很快变得愈加严重了。那时就是现在人们常说的八十年代。文化热的年代,知识上的国门洞开,求知的渴望加上多年上当受骗的愤怒,现实社会的变革加上历史问题的反思,酿成了对每一个青春年少的人来说都难以承受的巨变。巨变之后有一阵迷惘和空虚,突然之间有一本叫《七里香》的小小诗集流行起来,这就是来得更晚的席慕容。
我的一个朋友,不知道他现在是否为自己当时的激动感到脸红,他读了席慕容的诗非常激动,说这是天底下最好的诗,因为它是如此简单,去他妈的复杂现实。受此启发,1990年的六一节,我们搞了一场“回到童年”的活动,用来“去他妈的”青春热血。成堆的气球,涂着胭脂的脸蛋,跳小朋友的舞蹈,唱儿歌,讲故事。正在进行中,系支书出现了:“你们太放肆了!”我说:“真的就是玩儿啊。”他语重心长地说:“你们的脑袋真的这么单纯吗?经此一变,有人还会相信你们很单纯吗?骗谁呢,你们组织任何活动都别有用心!”
社会巨变之后,写诗是可耻的,更不用说席慕容那样的诗了。
琼瑶、三毛和席慕容,她们最突出的特征,也是最成功的,就是空洞化,既没有向内深入心灵,也没有向外触摸现实。
我在想,我们这一代人跟这些特征有什么关系?是谁塑造了谁?是这一代人的性格捧红了她们,还是她们影响了这一代人?莫非八十年代的狂飙激情跟她们的空洞化有关系?那么又怎样解释九十年代以后这一代人成为新兴市场的主力呢?
也许这一代有很多人只读琼瑶、三毛和席慕容的书,再听听邓丽君的歌,把她们当作自己的人生导师。这样的人浪漫而虚幻,不食人间烟火。就具体的历史情景来说,这种情感取向是对“文革”中用革命取代生活、用集体抹杀个人的一种反动。但是如果我们用“大历史”的眼光,看得更远,或者看得更细,就会发现这种说法显得简单化。
比如,当时的女生,刚刚扔下琼瑶,又拣起了亦舒。以我男性的视角看,亦舒的故事基本上是女性的独白,和男人没有什么关系,是对琼瑶式爱情的嘲讽:那些男人,怎么靠得住?再好也不过是个男人。那么这一代女性,到底受了谁的影响呢?
更何况,那一代的大多数,深受文化热的煎熬,是把《存在与虚无》、《在路上》当作畅销书来读的,后来又把《经济学原理》之类的书捧红了一回。他们更多的问题,是食洋不化,脑子太乱,而不是相反的简单幼稚。他们陷入现实的泥沼太深,性早熟又受了伤害似的,而不是相反的抽离和空洞化。
那么琼瑶、三毛和席慕容到哪里去了呢?她们永远都在世人的心中。换句话说,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琼瑶。那些迷离的爱情,那些飘缈的远方,那些清新的乡愁,总是藏在心灵的角落里。追求也好,逃避也好,安慰也好,它们替代不了现实,也影响不了现实,但它们总是在那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