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祜是中唐进入晚唐期间的诗人。杜牧曾为他抱不平,埋怨时任杭州刺史的白居易有眼无珠,不推荐张祜求功名,诗云“睫在眼前人不见,道超身外更何求?何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
其实,白居易也未尝不辨优劣,除了亲疏关系,我想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在张祜身上出过荒唐事,“慷慨”过劲了。
清人吴敬梓所著《儒林外史》,书中十二回有一段令人喷饭的笑事:娄家二位公子让一个叫张铁臂的给骗了,骗得不轻。说这二公子好交往,敬侠士,遇见个自称张铁臂的。张吹他的能耐大,铁臂能禁住千斤重车的碾压,就把二公子给忽悠住了。某夜,张拎一血淋淋皮囊从房上跳下,说自己有一仇人有一恩人,如今把仇人杀了,头颅就在囊中,现在需用500两银子去报恩人,而后就死心塌地跟随二位公子了。二公子忙给了钱,又问这人脑袋怎办。张说好办,你们请朋友来喝酒,待我两个时辰回来,撒上药末儿,顷刻化为水。二公子就摆宴请客,等了一天也不见张回来。天热,皮囊有味,设法子打开看,里面哪里是人头,是个大猪头。这才明白上当,忙让下人煮了吃。这一段小批就叫“侠客虚设人头会”。
有意思的是,这是件真事,原型就是张祜。张祜年轻时钟情行侠仗义,以侠客自居,慷慨大方,豪放不羁,结果闹出大笑话。笑话的内容就是吴敬梓写的这段。这段事被唐人编到《桂苑丛谈》一书里。吴敬梓显然是全盘照抄了。我想,同时代的白居易不会不知这事,他大概不愿意让这个笑柄与自己联系起来,故此不愿为张祜出力。据考,500两银子,在唐朝够一中等人家过上三五年好日子了。这位张祜先生显然是够“慷慨”的了,可惜“慷慨”错了地方。
再说“悲歌”。最有名的就是刺秦王的荆轲了。在易水河边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想想都是挺悲壮的。但拿来《史记》、《刺客列传》细读,却发现荆轲并不见得就认定自己一去不复还,他还是抱有一线希望的,而且最终决心下得也很费劲。何以证明呢?首先是人家太子丹找荆轲的本意就有其二:“诚得劫秦王,使悉反诸侯侵地,若曹沫之与齐恒公,则大善矣;则不可,因而刺杀之。”说得很清楚,一、如果能劫持秦王,让他全部归还侵占诸侯的土地,就像曹沫与齐桓公之事,那就最好了。二、如果不行,就刺杀他。
往下呢,荆轲虽然答应太子丹也享受了金钱美女。可就是一拖再拖不见行动。“久之,荆轲未有行意……”而秦将王翦已经破赵了,太子丹急了,去找他。荆轲就用没法接近秦王的理由来解释,后拿出馊主意,借用樊於期的人头。倘若不是樊於期为家人报仇心切,自杀了,荆轲不西行责任还不在他。待到人头也有了,利刃有了,连助手秦舞阳也有了,荆轲还是不走,弄得太子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要反悔,只好再催,说日头都落山了,您要是有别的想法,就先派秦舞阳去吧。荆轲这才没了推辞,又说为什么派他去,去而不回的,是无用的小子!潜台词呢,显然是我去了还能回来。
看司马迁这段描述,荆轲有点让太子丹给逼上路的感觉。往下,就更明显了,荆轲刺秦王不成反被秦王八创,“轲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骂曰:"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临死吐真言:原来他没想杀死秦王,而是想劫持为人质,以换回侵地的约契以报答太子丹。当然,就是劫持成功,也难活着回来。但总还是有一线希望的。人家蔺相如不就是九死一生回来了吗?
按说荆轲有这想法是正常的。麻烦出在韩愈这里:他后来给朋友的信中写了一句:“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再往后不知谁给变成“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按韩愈本意,是向朋友介绍自古以来,人们便说燕赵一带多有感慨悲歌的豪侠之士。指的是如豫让、燕丹、荆轲、高渐离等这些人不得志的英雄、侠客,他们常有悲歌感慨之举。但改后的一般理解,就变成了燕赵自古以来英雄辈出,进而还把“慷慨悲歌”定位于一个地方的文化精神什么的。结果,面对《史记》字里行间许多细微描述,本可以于情于理将荆轲说得很清楚,但由于只想择取有利于自己想象的“慷慨悲歌”,也就全然不顾了。荆轲,面对“荆丝”,您要冷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