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春,林登伯伯,父亲靳以当年南开中学的好友,最后一次从大洋彼岸率团回国寻根时,他把这只信封塞到我手里。
第二天,他还来不及细说这只信封的故事,就突发脑溢血被送往华东医院。在这所父亲当年告别人世的同一家医院,林伯伯整整弥留了4天。这4天里,我不断听到身边的林伯母轻声对他絮叨:“你所有的事都办完了,所有的朋友都看了,怎么就不肯回去了呢?”这些话语让我心头发颤,我的思绪飞到很远很远,时空不断向前推移……难道林伯伯非要再见过他最要好,最真挚,始终魂牵梦萦的老朋友——父亲,才肯离开这片土地吗?!
林伯伯家世代华侨,与当时许多侨胞一样,他的父亲出于爱国,希望后代不忘自己的根,就把儿子千里迢迢送来祖国,进入当时就名扬海外的天津南开中学就读。
那时候,昆纬路父亲的家,每到周末,都会见到小林登的身影。众多兄弟欢迎他们喜爱的大哥带回来的朋友,威严的祖父,慈爱的祖母,也从不吝啬他们的父母心,大家还亲热地唤他作“木头人”。不知这个绰号因何而来,或许他与父亲的另一位灵活乖巧的好友,也经常盘桓昆纬路老家的,相形见“木”的缘故。
林登还未读到毕业,就被病重的父亲召回香港陪伴病榻。但那段青春年少的友谊,深深刻在彼此的心间。
林登返回美国后,于30年代初期又来上海,与那时正在复旦大学求学的父亲邂逅相聚。或许是囿于那甩不脱、舍不下的浓浓故乡情结,林登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到上海,选择上海发展自己的事业。他在上海开设贸易行,他还把自己新婚的妻子带来上海,虽然身为华人的娇小妻子连一个中文字也不通,他还是执拗地寻找着自己的祖国情结。
时至1932年初,1月27日,林登匆匆回到家里,吩咐太太打点衣物,说是当晚必须离开,因为听说日本人马上就要攻打中国地界,而他们所居的四川路永丰坊正在其间。他俩立即随街上人流往租界逃。走了许久,才找到一个小旅馆栖身。第二天沪战打响,日军进攻闸北,两人仓皇无奈。那时林登已经失业,太太又已怀孕,身边无钱。警报响起,他们夹在人群中间,不知所措。当两人被人流冲到南京路时,忽听有人大声呼唤他们的名字,一位熟人来到面前,告知有人登报寻找林登,林登马上找来报纸,原来是父亲登的启事。父亲因四处找他们不见,情急之中,登报求助。当父亲一见他们,立即为他们安排了较为安全的住处,再给他们筹好款子,送他们去了香港。提起这段往事,林伯母至今感激涕零,说是他们与父亲的感情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后来,林登外甥一家在抗战期间流落到武汉,身无分文,寸步难行,他们唯一指望的也是父亲,因为他们听林登叙述过往事,他们认定,只有父亲才能够帮助他们。当见到父亲时,父亲衣袋里仅有50元大洋,他果然毫不犹豫全部掏出来送给了他们。
这些往事,连母亲也从未听父亲说起过,还是母亲赴美探亲时,途经旧金山伯克莱见到林伯母时,她为母亲一一讲述的。
此后林登夫妇又从美国回到上海,这时父亲已全心致力文学事业,并因《圣型》等著作成名。他从北平来到上海与好友巴金共同主编大型文学刊物《文季月刊》,这时他又与林登相聚,并与他们一同住在四川路四川里。这时,巴金也常过来聚谈,林登自此因父亲的关系,也结交了许多文坛朋友。
抗战的烽火最终把父亲和林登遥遥相隔。父亲离开孤岛,迁徙内地重庆,林登返回家园,承继父业,但彼此鸿雁传书一直不断。直至后来,随着形势的变化,才不得不中断音讯。
我手中握着这只信封,它被收信人保存了近半个世纪,盖着1948年2月16日的邮戳。信封的左上角印着“天津南门西太平庄大街78号瑞生五金行”的字样,或许是祖父留下的信封。上面用打字机打着英文:加利福尼亚旧金山华盛顿街1070号林登先生。信封背面排着5张印有孙中山头像的邮票,盖着6个邮戳,正面有一个邮戳……
这是父亲寄出的信封。但,其中又有什么故事呢?我已经无法知道。但我深知,友谊这根红线,至死都牵系着林登伯伯和父亲。
题图为上世纪40年代靳以致林登的信封
沽上
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