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上海卢湾区那条“医学院路”,本来只是上海市中心一条闹中取静、名气不大的小马路。不过,这段时间,小马路悄悄喧闹起来。几十米长的路尽头,端坐着原上海医科大学、现复旦大学的枫林校区,正在喜气洋洋地迎来80周年的创建纪念。
刚踏进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的、眼神里还充满稚气与新奇的新生们,有些兴奋地发现,这秋日的校园里,冷不丁一个转角,就会遇到一些“国宝级”的人物,医学界的名流才俊。
对于一所走过80个春夏的高等院校,特别是作为中国第一批中国人自己独立创办的医学院之一,桃李满天,校友辉煌,成绩斐然,让人振奋而骄傲。上医的校友中,走出40多位两院院士,这份荣光,又是几所学校能有?
然而,这并非真正震动记者的地方。恰恰相反,在无数个寻常日子,接触到的很多医生,即使是随意聊起“最影响你的人生的人”,那不约而同重复、强调的一个词——“上医”(原上海医科大学的简称,下同),那发自内心深处的冲动与留恋,才真正触动着记者。
于是,我们走近这些上医人,试着从他们的故事中去一探究竟——一所医学院,到底给一代代上医人,留下怎样的精神烙印?
顾玉东:
仁者之心,惠而不费
毕业于上医的顾玉东院士,有一系列让人炫目的头衔:
中国工程院院士、教授、博士生导师,上海市手外科研究所所长,上海医科大学手外科主任,卫生部手功能重点实验室主任,中华医学会手外科学会副主任委员,中华医学会显微外科学会常务委员,中华手外科杂志总编辑,中华显微外科杂志、中华外科杂志编委;全国劳动模范、高校科技精英、白求恩式医生、全国先进工作者……他一系列的杰出成就,使我国在手外科、显微外科领域保持国际领先地位,先后获得国家级发明及科技进步奖五项、卫生部及上海市科技进步奖九项。在国内外杂志上发表论文130余篇(第一作者),专著5本。
然而,这样一位名医,在面对病人时,说话从来缓慢而和气,丝毫没有架子,亲切得像一位老妈妈。
身为中国手外科创始人之一,顾院士一直将遥远的白求恩奉为偶像,总是说,“对病人,要有菩萨和慈母心肠”。手外科的服务对象,往往是工伤事故中的劳动者,他们往往听顾院士慈祥地说上几句话,就安心了,能踏实地配合医疗方案了。
顾院士说:“我常和我的学生说,每个走进医院的病人,都有两重病,一是身体的病,二是心病——哪个病人不害怕不紧张呢?心病医不好,身体的病也难好。医身体的病,需要技术;医心病,需要的就是仁者之心,惠而不费,为什么要吝于给予呢?”
这位宅心仁厚的名医,对无数成功的手术淡然处之,唯独对一例失败的手术记忆犹新。
一位大连姑娘在工作中不慎被切去拇指,远赴上海华山求医。此前,手外科做了百例以自体足趾移植为拇指的手术,仅7例失败。如此高的成功率,世界罕见。然而,这个姑娘因血管之狭窄异于常人,而致手术失败。看着她痛哭三天粒米未进,送她上火车时看她手上绷带依旧、又添一瘸一拐的新伤,顾玉东心如刀绞。
从此,他悉心对足趾移植的血管进行临床与解剖学研究,发现了各种血管变异,提出了第二套供血系统的处理方法,使足趾移植的成活率达98%以上,成为全世界公认的再造手指与拇指的最佳方法,并获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
一例事出有因的罕见的失败,一位姑娘哀伤的泪水,激发了顾玉东创新医术的激情与智慧。
令人欣慰的是,顾玉东的“仁心”,有一个庞大的传人队伍。他已培养及正在培养的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的博士、硕士研究生达30余名,还为全国培养手外科显微外科专业人才达600余名。
“医德”与“仁心”,是作为医学院里最“专业”的基础必修课。
新生入学,温习校史,难忘当年创建初期每位学生必宣读的一段誓词:“余誓以至诚,本余所学,为人群服务,严守医师戒条,终身不渝,并力求深造,克尽厥职,谨此宣誓”……
公医制,这个概念在今天似乎有些遥远。但是,作为上海医科大学的创始人,颜福庆当年提出的“公医制”思想,却深深地扎根于上医人的基因中。这位上医80年来的“灵魂人物”,创校伊始,就制定了“正谊明道”的上医校训,提出了“为人群服务”的办学理念,倡导“公医制”——就是要不计功利,为社会、为人群服务。他硬性地规定:所有老师都不允许在外兼职,开门诊,要的就是“全心全意”为人群服务。
这样的校训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也经由一代又一代上医人,而传承,而发扬,直至今天。
抗日战争时期,上医师生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参加前线救护队和后方医院的工作。
抗美援朝战争中,上医派出的医疗队出生入死抢救最可爱的人——志愿军指战员。
新中国成立初期,血吸虫病肆虐,苏德隆教授带领上医师生深入田间地头治病救人,最终送走瘟君,使枯木逢春。
非典肆虐,复旦大学的医学师生和医护人员奋战在疫情的最前线,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践行医学誓言。
上个世纪50年代,上医以“母鸡下蛋”的方式完成了创建重庆医学院的历史责任,还先后抽调基础和临床学科的教师支援了新疆、山东、云南、大连、苏州等地医学院的建设。很多人去了那里,那里就是第二故乡。1957年,华山医院老院长、时任上医副校长的钱惪,作为新党员,率先报名远赴西南,组建重庆医学院,把上医的“仁心”,远播西南。他主动降低薪金,为农民看病时,常常还补贴他们生活费;早在60年代,就每月交100元党费;晚年更把毕生积蓄捐出……
“医生绝不能向病家索取,绝不能滥用药物,一切要为病人着想!”钱惪以99岁高龄客死西南,实践了他恪守一生的医学理想,并给学生们留下了这样的临终遗嘱。
陈灏珠:
83岁“老啃族”
“我是一个老啃族。”83岁的陈灏珠院士说完这句,笑了一下:“当然,我啃的是书。每天都啃,啃国外同行的最新动态。”
中国心血管病介入性诊治的奠基人之一、中国工程院院士陈灏珠的办公室里,放眼皆是书和资料。平摊桌上的,还有这个月初刚刚出炉还有些烫手的最新两本“大部头”。一本,是他主编的《实用心脏病学》,一本,是他主译的《心脏病学》。当然,在他半个多世纪的医界生涯中,早已著作等身。
严格意义上说,陈灏珠并不算是真正的“上医人”。毕业于江西的国立中正医学院,他进入了上海医科大学附属中山医院实习,解放后便留在了这里至今。
他说,特别喜欢“上医的力量”,那是一种由“宽广的胸襟”与“严谨的治学”构成的力量。
上医的人才济济,各附属医院中,绝大多数来自上医毕业生。但上医的校长们、院长们却看到一种隐忧:医学不能搞近亲繁殖,需要“杂交”。于是,陈灏珠成为一名“新上医人”。
置身于一群上医嫡系部队,当年的陈灏珠确实有点担心会被“排斥”。但他很快如鱼得水,上医的平台,是为每一个有才华的人开放的。
陈灏珠把握了这个平台。他在心血管病研究方面作出突出贡献,获得院士荣誉,更在教、学、研度过职业生涯的55年。
而与这种“海纳百川”的气度相对应的,却是上医的“严苛”与“严谨”。
在上医师生中广为流传的两个段子:
一个是关于“崔老虎”的。“崔老虎”是崔之义教授。传说他到医院去查房,一看到病历潦草,不规范,便会脸色铁青,当场把病历从窗户扔出去,让医生在病人面前下不了台。“老虎”之名由此传开。
堪有一比的是沈克非教授。手术室里,但凡他的手向旁边助手一伸,如果不能及时反应拿错了器具,教授便会当场把器械扔到地上。
“我们面前的是病人,是生命,是健康,来不得半点马虎。”这是他们对“严”的解释。
陈灏珠是“温和派”。但这个温和派也仅仅是脾气温和,做起事来,同样严谨。他对自己的学生的要求,简单明了:学习学习再学习,实践实践再实践。
“医学更新速度极快,选择医学,就意味着你必须学到老,随时掌握最新知识与技术,为患者提供好服务。”向学生说这话时,陈院士一点也不温和。
从上医走出去的学生,身上贴着两个明显的“标签”:一是治学严谨,一是关注国外前沿新知。
这固然与像陈灏珠这样的老师“言传”与“身教”有直接关系,不过,能够让上医人“老啃书”的,还有这所学校体现出的对知识足够尊重与导引。
上医学子在回忆中常会不由自主地提到一张“榜单”。那是早几年计划分配时的一张“学生成绩排行榜”。榜单上,按毕业生成绩高低,顺序排名,排名靠前的学生可以优先挑选去向。
某种程度上,它更是一种对学生的“人生指南”:当你用心于去学习、研究,掌握扎实的基础,有科学与严谨的治学,那么,你就会得到社会的回报。
上世纪80年代后期担任上海医科大学校学生会主席的秦净,如今已是中山医院的一名中青年骨干。回忆那张“榜单”,他说:这是公平的力量,知识的力量。所以,上医的学生愿意潜心于专业,谋求着更大的进取。
这是一种对知识的尊重。
老教师们一直念念不忘上医校史上另一个灵魂人物——陈同生校长。与“海归学者”颜福庆不一样,陈同生是一个职业革命家。一位大智大勇的新四军参谋长。1956年党派他来上医工作,他把知识分子视为国宝,尊重科学,倡导民主,为创建一流的医科院校而鞠躬尽瘁。至今,校园里还流传着党委书记陈同生坚持给教授让座的故事。
也正是对“知识”及“知识分子”的高度爱护与尊重,在这里,少了许多勾心斗角,多了几分对医学的膜拜;少了许多私心,多了几分为民服务的公心。
2000年4月,复旦大学和上海医科大学合并,组建成新的复旦大学。两所大学的强强联合,两支涓流汇成一股,使上医获得了新的发展契机。
闻玉梅:
最珍爱“玉石奔马”与“金钥匙”
闻玉梅有两件“至宝”。一件是玉石奔马,一件是金钥匙。两个“至宝”分别由她的两位恩师赠送。
其实,闻玉梅自己也是一个“国宝级”人物。她所领导的医学分子病毒学教育部/卫生部重点实验室,从一个不起眼的小科室,逐步发展壮大,拥有了数十名科研人员和先进设备,掌控着千万元科研基金,在乙肝、丙肝病毒及其他持续性感染病毒研究方面,在国际上享有声誉。
而闻玉梅最想感谢的,正是自己一生遇到的3位恩师:一位是研究生期间的启蒙老师余贺教授;一位是林飞卿教授,教会了她严格治学;还有一位是谢少文教授,教会了她如何发挥创造性思维。
师从林飞卿教授的两年中,林老师可谓倾囊以授,极为严格地训练她:做血清稀释时,必须规范,每管只能混匀三次,不能两次,也不能四次,要与机器一样准确无误;挑取菌落时,双肘必须贴桌,对准一个菌落,不许沾边,以免杂菌混入。
两年后,当闻玉梅跟林教授学了痢疾菌研究后,林教授语重心长地说,跟我学得差不多了,该换师了。就这样,她把闻玉梅推荐给了中国协和医科大学的一级教授、中科院院士谢少文做“徒弟”。
更让她感动的是,1981年,已是上医微生物学教研室主任的闻玉梅,有一个去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学习一年的机会。然而,教研室的工作怎么办?犹豫难定的时候,已是77岁高龄的林飞卿教授挺身而出:“你走吧,我替你再做一年主任。出去,你一定会学到很多东西回来,我相信你!”
闻玉梅没有辜负恩师们的重托与期望。在国外的时间里,她连4英镑的一张伦敦博物馆门票都舍不得买,却把省下来的钱拿去购置科研仪器。
在谢少文教授88岁那年,他把在中国协和医科大学执教50周年时学校赠予他的一对玉石奔马转赠给了闻玉梅:“送给你,是对你勤奋刻苦的赞赏;送给你,是要你继续中国微生物学事业。”林飞卿教授也将国际友人赠给她的一把镀金钥匙郑重地转赠给闻玉梅,并叮嘱她:“继续打开微生物、免疫学的知识宝库。”
上医对于人才的培养非常重视。早在上世纪50年代,上海医科大学曾启动了一项“人才工程”。学校从一批青年教师中选出55位德才兼备者作为重点培养对象,制定每个人的3年培养计划,并专门立有档案。
今天,在上医及其附属医院中,当年的这55人中,几乎都成为了学科带头人,享誉国内外。他们中,有汤钊猷、顾健人、沈自尹等等诸多名医大师。
30年后,又有一个轰动性举措发生。1989年1月,为了打破论资排辈现象,鼓励年轻人脱颖而出,时任校长的汤钊猷教授力推“擂台战”——让许多原来没有“资格”评高级职称的人,可以公开打擂台的方式,向全校专家委员会陈述自己能胜任高级职称的理由。然后通过口头汇报、提问答辩、无记名投票等方式,不拘一格选人才。
徐文东:
创新,最需要信任
这个夏天,37岁的华山医院教授徐文东刚刚荣获了第十四届上海市十大杰出青年。
实际上,徐文东的“成名”早在三十而立前。1999年,在上医导师顾玉东院士及徐建光教授的指导下,他开始将内窥镜应用于臂丛及周围神经手术这一世界首创性的工作。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年8月,他要进行世界第一例胸腔镜下全长膈移植手术。
“我很紧张。”他难抑忐忑心情。面对的选择如此艰难:按传统方案治,病人一条臂会瘫;按自己的方案,也许会好,但也可能会有更大危险。对病人,就是一次不可逆转的命运结局。
他主动和病人交朋友,用自己的真诚与敬业,赢得了患者的信任。手术那天,全科室的人都来了,连顾院士与徐教授也一起来到。给他打着气。“导师、同事还有患者,投来的那种信任眼神,让我感到踏实,我感到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挑战。”
第一例手术成功。接下来的半年时间里,他又做了11例同样病例。但第三例手术不太顺利。病人出现了术后大出血,情况始料不及,徐文东有点慌了。会诊医生们建议开胸,有些气馁的徐文东连忙去找导师徐建光汇报,导师认真分析了病状后,沉吟而明确地说:能不开尽量先不开,密切关注。
“上级医生关键时刻敢说负责的话,是一种绝对信任和责任。”定了定神,徐文东果断调整了下一步的治疗方案,采用药物控制住了病情。
到现在,徐文东已经完成了40余胸腔镜下全长膈移植病例。结果证实,这种方法可以较传统方法提早近1年时间达到功能的恢复。经上海市医学情报中心查证,证实这一手术方法属国内外首创,当这一论文在国际发表时,国际手外科权威对该方法的创立给予高度评价,认为是为解决臂丛损伤后手内肌恢复这一世界难题提供了新的途径。
这之后,徐文东又不断地在微创臂丛外科这一全新领域不断创新,2001年9月,他成功进行内窥镜下全长尺神经切取术用于健侧颈7移位术,现在,经过十年来对不可逆臂丛损伤这一难题的不懈研究,他又把进一步提高臂丛损伤疗效的希望定位在了大脑的重塑功能上,这是目前神经科学研究的最前沿课题。
“创新总是有风险的,我很幸运,有一个互相信任与宽容的创新氛围。”
徐文东是幸运的,但正如很多人所言,他并不是特殊的、唯一的。
这几年,上医及其原附属医院,在医学领域中建树了很多的中国第一和世界首创:全国首例脑肿瘤开颅手术成功;国内第一次打开心脏禁区;世界上首创将真丝人造血管用于临床获得成功;国际首例游离足趾移植再造拇指成功;小肝癌的诊断和治疗获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人工中耳、人工听骨填补国内空白;乙肝病毒持续和免疫耐受研究获得世界领先成果……
宽容、信任、允许失败。正是在上医这种独有的创新文化氛围中,一批批年轻人开始脱颖而出。多名中青年学术骨干和创新人才入选“长江特聘教授”。而上医大师们严谨的科学态度和从不随波逐流的操守风骨,也一代代传承下来,并从这里传播出去……
人才名片
顾玉东,1937年出生,山东章丘人。1961年毕业于上海第一医学院医疗系,分配于上海医科大学(现复旦大学医学院)华山医院手外科工作。1966年曾参加世界第一例足趾移植再造拇指的工作。后来,他在总结了足趾血管的变异情况后,提出了足趾移植中二套供血系统的方法,明显提高了该手术的成功率。1994年当选为工程院医疗卫生部院士,1995年任上海市手外科研究所所长,1997年当选为中华医学会手外科学会主任委员。
陈灏珠,1924年出生,广东省新会人。1949年毕业于前国立中正医学院。现任上海市心血管病研究所所长,复旦大学附属中山医院教授。在内科领域特别是心血管病的临床方面造诣很深,率先作冠状动脉造影和腔内超声检查;率先用电起搏和电复律治疗快速心律失常达国际先进水平;率先用活血化淤法治疗冠心病并阐明其原理。在国内外首先应用超大剂量异丙肾上腺素救治奎尼丁引起的致命性快速室性心律失常成功。历年来发表论文358篇,主编专著11部。1997年当选为中国工程院院士。现已培养博士生、研究生68位。
闻玉梅,1934年出生,祖籍湖北浠水。1956年毕业于原上海医学院,长期在上海医学院从事教学及研究。通过合作开发,研制了可供慢性乙肝患者应用的治疗性乙肝疫苗(乙克),已获准进入临床研究,前景良好。对我国乙肝毒株的变异作结构与功能基因组研究,发现乙肝病毒酶的新功能区,可作为新的药靶。1999年入选中国工程院院士。现任复旦大学病原微生物研究所所长,教育部、卫生部医学分子病毒学开放实验室学委会主任。
徐文东,1970年出生,江苏常州人。1993年毕业于上海医科大学医学系,毕业后在上海市手外科研究所工作。多年来在微创臂丛外科领域取得了一系列创新性成绩,于1999年率先开展了胸腔镜下全长膈神经移位的创新手术,不仅在国内广泛应用,而且在美国、德国等多家国际著名医疗机构也得到推广,赢得较高的国际声誉。他还先后承担了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等多项研究,同时负责与美国、日本的交叉合作项目,在国内外著名杂志上发表论文20余篇。曾获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中华医学科技奖一等奖等奖项,获十四届上海市十大杰出青年等荣誉称号。
照片由华轩、孙国根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