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李雪红 通讯员 魏春 李志刚
2007年7月9日,兰州。她静静地躺在鲜花丛中,淡淡的口红,细细的眉毛,嘴角仿佛还挂着甜美而满足的微笑,因为她90年零4个月人生的最后一个愿望——“我死后,请组织在我的遗体上覆盖一面党旗,让党旗伴我上路”——实现了。
有人把这一天称作是“天使陨落”的日子,是“提灯女郎”手中的灯熄灭的日子。然而,天使怎么会陨落?生命之灯怎么会熄灭?此刻,她仿佛正身着一袭圣洁的白衣,向我们翩翩飞来,手中的马灯亮如火炬。
一个执著的人绝不会停止追求的脚步 1917年3月,秦淮河畔,一个普通女婴出生了。这个女婴命运坎坷,不到10岁就目睹3位至亲因病去世。当时,她只知道悲伤哭泣,直到有一天,读到诗人朗费罗写给近代护理学的创始人弗洛伦斯·南丁格尔的一首诗——
在英国伟大的历史上,有一位“提灯女郎”,将给优秀的女性,树起高尚的榜样。
从此,那个在战场上手提马灯,穿梭在伤病员之间,包扎伤口、抚慰心灵的“提灯女郎”,就成为少女黎秀芳的终生偶像。
1936年从南京女子中学毕业后,黎秀芳拒绝了父亲让她学“体面”的文学、法律或新闻的要求,而选择报考当时中国唯一的高级护士学校——南京国立中央高级护士学校。
当时的中国现实是:偌大的国土,已放不下一张平静的课桌。日本帝国主义的铁蹄无情地践踏了中国当时的首都南京,黎秀芳全家和她的学校都被迫流亡。
1941年,黎秀芳在“流亡护校”毕业,因成绩优异而被留校任教。
“青年们,要争当拯救中华民族的先锋!到西北去、到延安去,保卫和建设我们的大后方!”如同一首诗决定了黎秀芳一生的选择一样,共产党人吴玉章的演讲改变了黎秀芳的一生。
经过半年的辗转跋涉,黎秀芳来到了大西北的“兰州中央医院”。
当时的兰州连3层高的楼都没有,苦到“连双袜子都要托人从内地捎来”,更没有一家像样的医院。然而,贫穷和疾病不是更需要“提灯女郎”的马灯照耀吗?黎秀芳留了下来。
1943年,她和同伴一起创办了西北第一所公立高级护士学校。到1949年,这所学校毕业的46名学生,成为西北第一批护理骨干。黎秀芳在一步步实现着自己的理想——培养更多的“提灯女郎”。
1948年,国民党败退,黎秀芳的中将爸爸决定携全家到台湾。可左等右盼,不见长女身影,爸爸只好亲赴兰州,向女儿晓以利害。他把机票拍在桌上时“桌子都拍裂了”,还是无法说服女儿。
全家人都走了,黎秀芳独自留在了兰州,和她的病人、学生在一起。
兰州解放,黎秀芳所在的医院和创办的学校被解放军收编。“提灯女郎”黎秀芳穿上军装,继续当她的校长。从那时到现在,“校长”就成了她的名字。
虽然身为校长,黎秀芳却从来没离开过护理一线。新中国刚刚成立,百业待兴,护理事业也缺乏科学与规范。她与同学张开秀一道,巡访病人、护士,创造性地提出“三级护理”理论。这个理论强调,要根据病情把病员分成危重病员、重病员、轻病员3个护理等级,进行相应护理。
与这一理论相配套的还有“三查七对”(即服药、注射、治疗前、中、后各查对一次,对照床号、姓名、药品、剂量、浓度、时间、用法等)和“对抄钩对”(对:即医嘱对病历牌和执行牌;抄:即将医嘱转抄于执行牌和医疗记录单上;钩:即抄完每条医嘱,在医嘱本上记以红蓝钩;对:即做完每个医嘱都要核对一次)。
这套护理制度,奠定了我国现代科学护理的基础。它在黎秀芳所在的西北野战军总医院试行成功后,当时国内有97家医院派人前去学习。随后,“三级护理”在全国推广并沿用至今。
黎张二人合作撰写的《三级护理》论文,在1955年第二期《中华护理》杂志发表后,很快被苏联《护士》杂志刊用,在当时的国内外护理界引起很大的轰动。
一个执著的人不会因成功的喜悦而忘记自己的目标,也不会因岁月的增长而放缓追求的脚步。
1981年,已经64岁的黎秀芳赴美探亲,这是与家人离别34年后的第一次团聚。走前,有人猜测:她这一去就不会回来了。
可在美国的黎秀芳白天参观医院、学校,晚上整理笔记。归期临近,家人都希望一生未婚的她别走了,就留在美国,留在亲人身边。她紧紧拥抱着80多岁的老母亲说:“您是我的母亲,祖国也是我的母亲,我的事业在祖国。”
“其实,她来美国不久,我就看出来了,她是一个对物质生活极为淡然的人,她不可能留在美国。”黎秀芳的侄女、美籍华人黎烈芬告诉记者。
1997年,执著追求一辈子的黎秀芳获得国际护理界的最高荣誉——“南丁格尔奖章”,成为我军第一位获此殊荣的人。
一个忠贞的人绝不会改变自己的信仰 在黎秀芳事迹展览室里,记者看到一个小本子,上面记录着黎秀芳2007年每月交党费320元,签收人是“孙玉玲”,交费日期止于7月。了解黎秀芳的同志告诉记者,对党的事,黎校长是最认真的。
实际上,从穿上军装那天起,“共产主义”就一点一点地进入她的灵魂,成为她终生的信仰。一个忠贞的人视信仰如生命,焉能不认真。
黎秀芳去世后,医院工作人员在整理她的遗物时,在床头柜中一个加了锁的铁盒子里,发现了黎秀芳写的第一份入党申请书。在这份纸面已经泛黄、字迹有些模糊的入党申请书上,红蓝铅笔多次修改的痕迹依稀可辨。
黎秀芳对共产党最初的感受缘于她的亲身经历。她亲眼看到,部队官兵作战任务繁重,每天只吃粗粮,却把少量的大米白面供给医院的知识分子;有时粮食供应不上,解放军宁可自己断炊,也要把粮食送给医院的伤病员。
1950年,她到北京参加第一届全国卫生会议,受到毛泽东、朱德等中央领导的接见。开国领袖与她亲切交谈。党的领袖与基层积极分子打成一片,让见过不少国民党高官的黎秀芳对共产党有了新的认识。
1952年7月12日,黎秀芳向党组织递交了第一份入党申请书。
当时,黎秀芳的家庭被定为旧官僚,这成了她入党难以逾越的一道障碍。正当她心灰意冷时,1956年12月的全国护理学会代表大会上,周总理在人群里一眼就认出了她:“你姓黎,还在西北工作?”得知她还在兰州工作时,周总理说:“很好,西北需要像你这样的人才。”周总理的嘱托又一次给了黎秀芳莫大的鼓励。回兰州后,她第二次递交了入党申请书。
时代以一种特别的方式考验着黎秀芳对信仰的忠诚度。“文革”期间,一个北风呼啸的严冬,造反派罚她长时间在熊熊炉火前烘烤,随后,他们又把她从二楼推下去,摔断了她两根肋骨。
可就在那天夜里,黎秀芳忍受伤痛,再一次写下了一份入党申请书。
第二天造反派讥笑她说:“黎秀芳你还想入党,真是痴心忘想。”黎秀芳坚决地说:“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不会放弃!”
1977年7月1日,刚刚平反、恢复工作的黎秀芳向党组织递交了第六份入党申请书。
1978年9月3日,党组织正式批准黎秀芳为中国共产党党员。这一天站在鲜红的党旗下,已经61岁的黎秀芳泪流不已。为了这一天,她从满头青丝盼到两鬓白发,痴痴追求和等待了整整26个年头!
一个美好的人绝不会让人们淡忘 2005年要过护士节了,刚动过大手术不久的黎秀芳向主任医师罗晓红提出要烫发。理由是过节会有领导、同行来探望,她不愿以这样的病态见人。罗医生考虑到烫发耗时太长,怕老人家受不了,就没同意。
没想到,一向温文尔雅、和蔼慈祥的黎校长居然发火了:“这个样子见人,我还不如死了好!”
“我同意了,后来也理解了。她一直就是一个要求完美的人。”罗医生说。
在黎秀芳看来,护士就是没有翅膀的天使,就是真善美的化身——思想美才能热爱护理工作,心灵美才能护理好病人,仪表美才符合护士的职业要求。
“护士”两个字来自拉丁文,意思是保护、养育、供给和保持生命力。只有具备一定学问的人,才能胜任这项工作,才称得上“士”。
护士工作是精细艺术品中最精细者。培养一个护士要像创造一件艺术品那样精雕细刻。护士必须具有一颗同情心和一双愿意工作的手。黎秀芳认为,护士需要娴熟的技术,但比技术更重要的是爱心和责任心。
多少年来,黎秀芳以这样的理念塑造学生,培育出五千弟子。
护士小苗给黎校长输液,扎上针就走了。黎校长叫住她:“给病人输液,要观察病人的反应,问问病人感受。不能扎上针就走。”
护士长小凡为黎校长量体温,进病房就往她嘴里放口表。被黎校长制止了:“你怎么不问问我刚才喝水了吗?如果我刚才喝了开水,你这么一量,我不就成发烧病人了吗?”
实习护士给黎校长铺床单,结果让黎校长来了个现场示范:正规铺床不是讲形式,床是病人的摇篮,床单皱巴巴,病人躺着会不舒服。
巡视病房,黎校长要求护士们拉开窗帘时,避免病人受强光刺激;为病人倒水,要把水杯放在病人顺手处;病房通风,要等患者离开病房时进行……这些琐碎而细小的事情,没有爱心是看不到的。
黎校长培养护士时要求,不但要有“术”,更要有“心”,还要美。她教护士们走路时不要吃东西,坐着别翘二郎腿,洁白的护士服上不能有一点污迹,穿军裙要高过膝盖两厘米才最美。她说:“护士是守护生命的人,护士给人的感觉要美好。”
护士节到了,客人来了。88岁的黎秀芳请人把她从病床上扶起来,端坐在沙发上,腰板挺直,新烫的头发端庄雅致,脸上的淡妆清新自然,她和客人轻声互相问候,轻声交谈。
那个时刻,罗晓红在门外一直看着黎校长,只有一种感觉:“美丽!”
本报北京9月28日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