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头号毒枭”坤沙
他说“世界上最痛恨毒品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吸毒者的母亲,一个是我。”
特约撰稿/亦 非
10月31日上午,突然接到导演付勇从北京打来的电话,告诉我坤沙死了。
我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如果拍不到坤沙本人,我们正在筹拍的电视纪录片《金三角教父——坤沙的传奇人生》,其历史价值将大打折扣。
真相的诱惑
去年7月末的一天,一位朋友打电话说有位华侨想写本书,问我有没有兴趣。对方告诉我是想给金三角的坤沙写本书。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这事儿能是真的吗?于是问他怎么能让我相信?他说找机会和我面谈。
9月上旬,我们在珠海相见。这个人就是符,40岁左右,中等个头,穿一身浅色休闲装,白白胖胖的华裔泰国人。
符自称老家在海南,上世纪80年代在福建一家银行工作,日子过得非常优裕,后来优裕到迷惘的程度,就和几个20出头的同龄朋友带着几万现金,从云南偷越国境准备奔向“自由世界”。然而,他们走了足有5个多月,不仅没走出缅甸的丛林,反而被一股山中土匪给捉住了。符被捉住时手握一把1米多长的日本军刀,身上有大量人民币现金,被认为是几个人的头儿。他们全被捆在山中的大树上,问什么说什么,双方都听不懂,不过土匪并没急着杀他们。两天之后,来了一个能说中国话的翻译,符终于盼到了救星,马上求翻译让土匪开恩,放他们一条生路。翻译告诉他,正常情况下土匪早把他们杀了,但由于他长得白净,身上带了那么多现金,还有一把日本军刀,土匪觉得他不是一般人,想搞清他的身份后再杀他。
最后,符和朋友捡回一条命。在翻译的帮助下,他们很快走出丛林,逃到泰国,但已从中国的富裕人士(当时中国的万元户尚很罕见)沦为泰国的街头乞丐。
不过符毕竟是聪明且见过“大钱”的人,只两三年时间,他便在泰国立足了。十几年后,在世界闻名的金三角地区,他已成为一家赌场老板。他说那时的金三角,的确是一个毒品生产和交易中心。在金三角最繁华的大其力镇,几乎天天灯红酒绿、人满为患,制毒的、贩毒的、吸毒的、禁毒的以及各路帮派、各国间谍、各种罪犯等等,你随时都可能遇到。他就是在那时结识了金三角各大帮派的许多重要人物,也正是在那时,结识了实际控制掸帮势力的二少——坤沙的二儿子。
说起想给坤沙写本传记的原因,符告诉我:主要是二少考虑到父亲年事已高,而且健康状况越来越差,他想让世人了解一个更加真实、更加人性的坤沙。因为在他们看来,世人对坤沙有许多误解和不够公正的评价。
符自述的经历基本让我相信了这件事的真实性,而且他说随时可以带我去金三角见二少本人以及坤沙部下的一些高级将领。向世人揭开“毒品大王”坤沙的真相,解除对他的误读,我对这样的事当然感兴趣。
金三角重镇见“二少”
和符见面的当晚,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付勇,他是凤凰卫视最优秀的一位导演。付勇一听有拍坤沙的机会,兴奋地叮嘱我一定要把这件事做成。只要能与被美国悬赏200万美元的世界头号“大毒枭”面对面,听他讲述自己一生非凡的经历,我们就有办法找到更多的人、更多的资料,从不同的侧面,还世界一个真实而丰满的坤沙。
可是好事多磨。符一切准备好后,原计划9月24日带我们先飞到曼谷再转缅甸去见二少,不料由于泰国9月20日发生政变,我们的行程整整推迟了一个月。
10月25日傍晚,我们一行5人到达泰国首都曼谷。除了符、我和付勇,同行的还有汕头大学出版社郭总编和海南一家游轮公司的陈总。次日下午,我们从曼谷飞到清莱,接着符租了一辆面包车,直接将我们从清莱机场经泰、缅边界的米赛口岸送到缅甸一侧的大其力镇。
这就是位于泰国、缅甸、老挝三国交界处的金三角“心脏”,一个龙蛇共生、处处传奇的地方。
当晚,我们在入住的丽枝娜酒店,如愿见到了二少和陪同他的另外4个人。二少的真名叫张维刚,看上去40多岁的样子,中等身材,平常短发、略长的脸型,穿一件白色T恤和浅灰色休闲裤,如果走在大街上,和普通人没有多大区别,但当你面对他的那双眼睛时,又能明显感到深藏其中的雄心壮志。
符说坤沙的大儿子张晓华因患有小儿麻痹症(有人说他智力有问题是不对的)而在家闲养,因此二儿子张维刚和三儿子张维鑫成了坤沙重点培养的对象。两兄弟先被送到台湾受教育3年,然后又送到美国西点军校培训3年。回到坤沙身边后,二少被委任为教育总长,三少当时曾被委任为主力军第三旅旅长。
晚餐间,话题自然转到坤沙身上。说到坤沙“毒品大王”的称号,二少说这是美国人对他父亲最大的冤枉。事情的真相是,坤沙虽然做毒品生意,但因深刻了解毒品对的人危害,所以从心里痛恨毒品。他对部下的管理与金三角别的帮派不同,一旦发现有人吸毒,不论原因就会立刻枪毙,有一个亲戚就是这样被毙了。他说“世界上最痛恨毒品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吸毒者的母亲,一个是我。”
二少放下筷子,用很标准的汉语普通话介绍了父亲当年被冠以“毒品大王”的“真实原因”:20多年前,坤沙在金三角做大后,明白仅依靠自己的力量是无法改变金三角老百姓以罂粟为生这一现状的,当地政府也没有这个力量。因为种植过罂粟的土地,很难再长粮食,这是100多年前英国殖民者留下的祸根。于是他通过特殊渠道向美国政府表达了愿意合作解决金三角毒品问题的意愿。不久美国方面派人到坤沙总部进行沟通,坤沙告诉他们,要想让老百姓立刻停种罂粟不现实,因为他们要维持生计。可行的办法是美国政府每年出一笔钱,通过坤沙收购金三角的罂粟及其制品,收购后由美国政府决定就地销毁或用于制药。与此同时,美国方面还应提供合适的种子和技术,指导老百姓种植粮食或其他经济作物,每年减少罂粟的种植面积,这样五六年后,就可能彻底消灭金三角的毒品源。
也许是语言上的原因,从美国来的人听得似懂非懂,最后问坤沙每年想要多少钱?能收购多少毒品?坤沙说每年只要3500万美元,他能帮美方收购金三角70%-80%的罂粟。不料这美国人回去以后,不仅没有同意坤沙的方案,还说坤沙自己亲口承认,他控制着金三角70%-80%的毒品,是一个确确实实的毒品大王,并悬赏200万美元缉拿他。经过国际媒体的传播,一时间全世界都知道了坤沙的这一称号,“毒品大王”就这样成了他此后无法抹去的标签。
整个晚餐的气氛非常融洽,席间还有一位30多岁的缅甸女歌手登台为我们唱了许多邓丽君的歌。话别时,二少诚恳地邀请我们次日上午到他家里接着聊。
看着二少带着他的外交部长和新闻官等人消失在夜幕中,未等我们回过神儿来,符说要带我们去佤邦的夜总会看看。
这个夜总会在湄公河大酒店最上面两层,整栋楼高10层,是大其力最高的建筑。在这里,我们见到了另一个帮派的大队长阿梁,一见面就看得出是符的好朋友。符说阿梁手下有30多人,同意我们明天下午到他的山头上去看看那些“吸烟”的小屋。
坤沙投降真相
二少的家在大其力不太显眼的一条小巷内。我们到时,一楼的会客厅内已经坐了7个人,除了昨晚一起吃饭的几位,多了1位老人和1位中年男性。客厅布置得很简单,除了沙发、茶几以及茶几上的水果和茶,再就是墙上的地图。二少在地图前向我们介绍了掸邦所控制的摆夷山区域,竟然占缅甸国土的三分之一以上。
看完地图,二少向我们介绍了坐在他身边的那位老者。他叫马正文,人称“马部长”,已经80岁了。他30多岁时就跟着20多岁的坤沙干,一直到退休,跟了坤沙一辈子,对坤沙的一生非常了解。
老人很健谈,一开口就把我们带到了40多年前的摆夷山地区和一场场腥风血雨的战斗中。听着他的讲述,我仿佛隐约看到:坤沙如何从一个“丛林战士”变成了金三角的枭雄,又如何在明暗两条战线上愈战愈强,用自己传奇的一生影响了“金三角”,影响了周边国家的政治和世界毒品市场的发展格局,而国际政治的变化也反过来影响这位金三角风云一时的人物。但我最关心的一个问题是:坤沙为什么在扛起掸邦民族独立运动大旗甚至已经成立“掸邦共和国”后,又忽然向缅甸政府“投降”?这背后真实原因究竟是什么?
二少亲自回答了我的疑问。他说最重要的是内部原因,其次是外部原因,再一个是情感上的原因。
当年缅甸闹学潮时,一些民族意识较强的反政府大学生渗透进了各个少数民族势力。许多想进入坤沙掸邦革命军的大学生都被挡回去了,但也留了一些,其中有个叫甘若的由于表现突出,后来被任命为一个区域首领。当时的“掸国”,由于掸族人的文化水平普遍较低,实际是华人掌握实权。坤沙的身体里既有华人血统又有掸人血统,然而在“掸国”,随处可见的是华夏文化的影响。从小学到中学,首先是学中文,其次才是掸文和英文,部队的口令、战斗动员等主流语言都是中文,饮食以云南菜为主,就连他居室里的摆设也完全是中式陈列,左右及重要职位都是具有华人血统的人控制。
这样一来,当有人怀疑坤沙是否在真正为掸族闹革命,提出“掸族的独立要靠掸人自己来实现”、要“纯洁掸族独立运动”等主张时,很快便引起了掸族人的心理共鸣。1995年,由甘若带头领着手下的部队出走,另有4个比他小一些的头领也相继响应,他们总共带走了8000人左右。
二少说,他们带走多少部队并非最重要,最重要的是他们把掸人的心带走了。那时他才明白什么叫兵败如山倒。他的父亲当时痛苦地说:“掸人已经不要我了,我的心里在淌血啊!”有人建议坤沙趁叛军还未做大,派部队把他们消灭掉,坤沙认为,一边是自己的兄弟,一边是自己的老表,有的甚至是亲兄弟,一个在这边,一个在那边,绝对不能自相残杀。
到了1995年12月,外部形势也异常严峻起来。政府军的3个作战师,以及佤联军的1.4万兵力已准备联合对坤沙的掸邦革命军进行一次总攻击,计划在1996年5月前取得决定性的战果。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坤沙和几位高参经过认真分析、反复权衡,认为在恶劣的形势下,保存实力是最重要的。于是决定和缅政府谈判,促使缅政府同意坤沙方面的条件,双方达成“和解”,还共同向国际社会上演了精心安排的一场“双簧剧”,而二少始终是这一事件的重要参与者之一。他说,那些放下武器的近万名士兵,第二天就转身又上山了。缅政府则称赞坤沙是以大局为重的“民族领导人”,正式拒绝了美国出资200万美元引渡坤沙的要求,并就坤沙保留的领地、武装及经贸政策等,全都给予了非常优惠的安排。不过坤沙也为此付出了自由的代价,他只能居住在仰光,始终处于政府的“保护”之中。
听完二少的讲述,我基本能理解坤沙当初意外“投降”缅政府决策的真实心理。
中午,二少在一家餐馆请我们吃了当地的特色菜,他说除了缅甸政府不会轻易同意我们去拍坤沙,其他我们想拍的坤沙部下,只要是活着的,他都能让我们拍到。我说最重要的还是要让我们的人亲自拍到坤沙。
分手时二少说他会考虑我的建议,另外已安排人第二天带我们去位于泰国北部山区的满星叠看看,那里曾是坤沙的第一个根据地。
许多待解的真相
由于在佤邦夜总会拿阿梁的枪拍照时,符无意中说出我和付勇是凤凰卫视的记者,第二天下午他坚决不同意符带我们去他的山头了。符只好带我们去参观了大其力的几家赌场,逛了一下当地的寺庙和集市。第二天过关到泰国后,我们按照二少的安排去满星叠。
满星叠位于泰国北部清莱府美发弄县的边陲山区,沿途风光极美,而让我非常感叹的,是泰国政府竟然在连绵起伏、平均海拔1000多米的山岭上,修筑了一条漫长的柏油公路。如果没有这条公路,这里有太多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方;我终于可以想象二少为什么能用1100人打退缅甸政府军60个营的轮番进攻了。
面包车在山中的柏油公路上足足开了2个多小时,把我们送到了满星叠的一所学校。一看校门我就愣住了,只见上面用中、泰两种文字写着“满星叠大同中学”的校名,校名左右分别是“礼、义”、“廉、耻”4个繁体汉字。
坐下之后,校长张明光先生告诉我们:这所学校是坤沙在1968年建的,当时叫满星叠小学,1976年更名为满星叠大同中学。现在这里从幼儿园到中三,共有929名学生和32名教职工,许多老师是当年从云南来的知青,学生来自泰北不同的种族,有泰族、傣族、苗族、瑶族、阿卡、老黑、力所、崩龙和华人等,大部分教材都是台湾一个侨务委员会赠送的。他们秉承儒家文化传统,培养具有中、泰文能力的双语人才。在要求学生学好文化的同时,更注重对学生进行礼、义、廉、耻的品德教育,使学生成为既懂礼仪又懂现代文化的有用人才。
在参观学校时,我想得最多的是:坤沙当年为什么要建这所学校?为什么如此重视儒家文化?为什么任命自己最器重的儿子为教育总长?为什么“掸国”的重要职务都由华人担任?
午餐后,张校长又带我们出校参观了坤沙博物馆和他曾经的指挥所、会议室以及关禁闭的地窖。张校长说他1980年就在这所学校读书,那时他只有9岁,他父亲是坤沙的骡马队队长。后来他也成了坤沙的兵,因为打架等错误,曾经被关进地窖3次。他参加过多次战斗,但没受过伤。他是云南知青,他老婆那时也是学校的老师,后来移居去了台湾。
返回学校后我采访了几位老师,有大陆知青、有参加过缅共的老兵、有刚从缅甸毕业的女大学生。通过采访,我发现这所学校有着太多、太沉重的故事,他们曾经的梦想,经过战争的洗礼和岁月的沉淀之后,已经变成这里优美、宁静,远离祖国的一片风景。在他们应该是客观的倾诉中,我发现这块土地上的人对坤沙充满深厚的感情;或许,坤沙也曾在这里种植过自己的一些梦想和情愫?
回国后,我一直盼望符能早日落实拍摄坤沙本人的事情。可能是因为直接拍坤沙过于敏感,拖到今年8月,符带着坤沙身边的另一个重要人物方大哥见我,说我们到了仰光后,只要穿上方大哥的军服,就保证我们能亲自拍到坤沙。方大哥说他有大量关于坤沙的珍贵资料(包括录像资料),都可以提供给我们。没想到符陪着他在国内考察了3个来月,直到10月24日才告诉我,方大哥要带他马上回缅甸去见坤沙,问我是不是一起过去。
就在本文截稿时,我终于找到了仍在宾馆房间里的符。他说他和方大哥于10月26日到了大其力,27日他回到曼谷家中,28日飞到仰光,但非常遗憾的是,坤沙就在这天下午因心肌梗死于家中去世了。他说缅甸报纸说坤沙死于26日,还有一些媒体说是27日,都是错的,真实的时间是28日下午,张家(坤沙的中文名叫张奇夫)想封锁消息,但不知怎么还是传出去了。
方大哥接过电话说:“指挥官这次离开得特别突然,虽然他患有糖尿病和高血压等病,但今年的健康状况一直不错。医生只强调一点,让他睡觉时一定不能左侧朝下压迫心脏,他太胖嘛!这次发现时他偏偏是左侧朝下的……”他说坤沙的骨灰已于昨天早晨(11月3日)由他的家人乘直升机撒向孟加拉湾的大海中。他曾在1985年诈死过一次,这次美国人肯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果墓葬,很可能会被他们扒开,所以坤沙生前就曾嘱咐家人将他的骨灰撒入大海。坤沙的家人告诉他:他(坤沙)清醒时曾对周围的人说:“我很对不起你们,我死后谁也不要为我搞什么仪式。”还说“过去的一切历史,把它埋没算了……”
方大哥有些激动地说:“我昨天下午带符老板见了六老爷(坤沙的六叔),我说过去历史不能就这么算了,指挥官带着‘毒品大王’的的名声走了,我们这些为了他的掸邦革命赴汤蹈火的人算什么……”
方大哥是个断臂将军,在一次和缅甸政府军的战斗中他被炸断了右手腕,由于他是指挥,因此直到3天后战斗结束了,他才撤下阵地。坤沙立即把他送到泰国截掉已经发黑的一段前臂,可后来又有一段发黑了,就又把他送到日本截掉了整个右前臂。我第一次和他握手时本想去握他的右手,在我万分尴尬时,他笑着向我伸出了左手。
放下电话,我沉思良久。坤沙贩毒的历史不会有人怀疑,可在他成立“掸邦共和国”后,是否真的曾想用过渡性“替代种植”的方案,从根源上解决金三角的毒品问题呢?是否真的从“毒品大王”逐渐转变成了政治领袖,想为掸邦人寻找种植罂粟之外的另一条生存之路呢?在他“金盆洗手”之后,金三角的毒品有增无减,这又说明了什么呢?
我又想到了能够说多种语言、能熟练利用互联网、心存大志、朋友众多的二少,想到了他在和美国人洽谈的40平方公里的生物柴油项目,他父亲的离去,也许正是他的时代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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