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魁立,中国民俗学会会长,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客座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中国民俗学及民间文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欧洲民俗学的研究,中国民俗学会“传统节日与法定假日”课题组领衔人。 |
黄涛,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中国民俗学会副秘书长。中国民俗学会“传统节日与法定假日”课题组参与人。 |
假日改革:政治不能解决情感问题
现在,人们对于传统文化的认识,回到一个正确的路途上来了。因为,政治解决的是立场问题,不能完全解决情感问题。
编者按:千呼万唤之后,国家法定节假日调整方案日前终于公布,并在网上征求意见。新的国家法定节假日制度拟取消五一黄金周,同时将清明、端午、中秋增设为国家法定节假日,春节假期也调整为从除夕开始放假。这次假日改革的最大特点是传统节日获得了法定的地位。从过去清一色的政治性公共假日到传统节日得到政府重视,我们可以看到中国社会生活变迁与国人身份认同调整的草灰蛇线。
政治不能解决情感问题
——假日改革背后的“中国认同”调整
南都周刊记者 张小摩
我们一直在推动假日改革
南都周刊:这次国家调整假日,将三个传统节日列为法定假日,这背后有你们“传统节日与法定假日”课题组的推动。这个课题组是怎么形成的,主要做了哪些工作?我注意到,清华大学也有一个类似的小组,你们的区别是什么?
刘魁立:我们这个小组,曾反反复复做过向党和行政部门建议将传统节日纳入法定假日体系,是以课题形式完成的。第一次是在2004年,我们接受了中央精神文明办公室给的课题,把民族传统节日最重要的几个比如春节、清明、端午、中秋、重阳等,梳理了其起源、流变、现实意义,做成全面深入的材料给了精神文明办。
黄涛:2006年12月到今年1月,我们又完成了国务院委托文化部的课题研究,主题就是“民族传统节日与法定假日”。这次课题他们要得很急,主题也比第一次更明确,就是如何利用法定假日过好传统节日。清华大学蔡继明教授的课题组,更注重从经济方面研究问题,但我们把节日真正说清楚了,包括传统法定假日有了假期之后怎么过,我们都做了研究和方案。
南都周刊:民俗学会作为一个研究机构是如何展开这些推动与顾问工作的?
刘魁立:做了第一个课题之后,有很好的效果。过了两年,文明办、中宣部、新闻总署、国家民委就联合在中央电视台租了《我们的节日》大型节目,我们也积极参与了这个节目,反响也不错,这实际上形成了广泛的社会舆论,帮助催生了后来的变革。后来我们给文化部的课题,已经有非常明确的新假日设计了,跟现在出台的草案大同小异。
南都周刊:当时你们课题组提出的具体方案是怎么设计的?我听说,当时你们希望保留黄金周,不过是将五一、十一两个黄金周,挪给清明和中秋,目前出台的方案,跟你们的方案还是有一些差别的。
刘魁立:对,就是挪了一下,清明和中秋形成两个黄金周。其实,哪天放几天假,多一天还是少一天,是个技术层面的问题。更大的问题是,我们的传统节日要不要在我们的假日体系中凸显出来,这是关键问题,这次是得到了解决。更何况,这是一次改变历史的事情。从1912年,夏历一直作为废历被看待,而对我们的民族来说,这个日历是抹不掉的,我们的夏历是以月亮为坐标,它对我们华夏民族的长期社会生活有深远影响,为了农业劳作,还创造了与大自然适应的24节气。
黄涛:具体来说,我们提的方案就是增加清明、端午、中秋为法定假日,各放一天假。然后,把五一黄金周的两天挪给清明节,把十一黄金周的两天挪给中秋节,形成清明长假和中秋长假。除夕如果不能多放假,也往前挪一两天,适应人们的习惯。简单说,还保留黄金周,只是向传统节日挪移,我觉得这是最理想的。比如说清明如果有黄金周,大家都喜欢,那时气候也最好,不冷不热。人们可以做多种选择,比如大家可以扫墓,也可以出去玩,真正繁荣传统节日。我们的方案还是保留三个黄金周,不过都在传统节日了。
除了我们,好几个课题组提出了几个方案,这些方案都有共同的地方,就是是增加传统节日的法定假日。除清明节、中秋节、端午节之外,还有人提到了重阳节、元宵节、七夕节等。但从普遍性看来,重阳节在北方过得很淡,其他的节也不够分量。
传统节日为什么能“扶正”?
南都周刊:中秋节、清明节等传统节日过去被排斥在法定假日之外,此次改革为什么能顺利地向传统节日倾斜?
刘魁立:我们的节日体系有不同的类型,一类是五一、八一、十一等政治性节日,一类是春节、中秋等传统节日,但民族节日作为我们整个民族情感的关节时刻,没有被纳入到假日体系,这形成不协调的二元结构。有丰富内容的民俗传统节日,没有得到时间展示,而我们规定的长假,比如五一黄金周,实际上仅仅是强调了消费的层面。简单来说,有内涵的节日没时间,有时间的节日缺乏内涵。这种二元结构影响了对传统的继承,不能让国人抒发情感,也不利于调节人际关系。所以,传统节日怎么纳入到假日体系的问题,就比较紧迫。我们这些学者就开始思考,怎么发挥节日的社会功能。
南都周刊:将传统节日纳入法定假日系统,学界与民间已呼吁了好几年了。你对政府相关部门的反应、新方案的出台速度,是否满意?
刘魁立:之前,大家过多地考虑了经济的因素。我一直不喜欢黄金周这个词,所谓黄金周是在商家的意义上的招揽,老百姓其实是散尽黄金的啊!有了这个特殊的经济因素,我对假日改革的时间是谨慎的,我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我原本估计,是明年出台新假日方案,后年实行的。
黄涛:我倒是觉得有点慢。政府的重视程度其实是很高的,2006年,央视制作播放了《我们的节日》大型系列片,规模很大,据说是经过政府高层批准的,这说明上层已经非常重视了。我们的课题研究也有3年多了,但政府最后决策还是比较慎重的。
南都周刊:在方案出台之前,你对国家假日调整的前景持乐观的态度吗?
刘魁立:我有这个信心。我觉得这是一个必然的结果,迟早会是这样的。假定说,之前是政府做事提出号召,人民群众响应号召,形成不断提出号召,不断响应号召的情况。现在呢,是看看老百姓有什么需要,然后提出对策,这叫顺应民意。仔细分析下,这其实是有一个有深远意义的改变。
黄涛:新的草案一出来,很多人认为是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促成的,实际上他们只是推波助澜的作用,最重要的是中央政府的决策。比如说,之前马寅初呼吁计划生育,多么科学有远见的建议,不也没搞起来吗?呼吁得多厉害,也没有实行啊。我现在觉得,对于很多问题,中央比很多学者都开明,比如刘铁梁、乌丙安等著名民俗学者,对恢复传统节日内容都是有保留态度的。
还有就是民众舆论的巨大作用,因为光凭几个政协委员或者学者的呼吁是不够的。刚改革开放的时候,经济匮乏,产品质量不好,崇洋媚外的情绪特别强。现在差距在缩小,大家开始觉得自己的文化好了,自信心高了。干嘛国外的好,我们自己的也好啊!韩国端午祭申遗事件在国内引起的巨大反响,就是明证。
南都周刊:新方案中,五一黄金周虽然废除了,但十一黄金周还存在,清明节与中秋节只有一天假期。你觉得这是过渡性的,还是长期的?
刘魁立:现在不便做推测。如何过好国庆节是个重要问题,这是一个国家认同的问题。国庆节有黄金周,有助于养成人们对国家的认同感。还有一个问题,我们把假日当作公共时间来认识的话,它同样可以当作资源。就是说,它可以是调整社会的一个节奏,是一种休息和体力的恢复,看看它可以完成什么任务。黄金周完成了什么任务?拉动消费啊,传统节日也可以作为资源,同样可以完成这个任务。但之前的完成不了情感、民族、家庭的认同,现在法定假日完成了对传统节日的回归。
黄涛:作为民俗学者,我们更重视的是民族节日的体现。我倒是希望,全年放假的天数再增加两天,十一黄金周保留了,春游应该有黄金周,清明多放两天啊。我们跟其他国家和地区比,法定假日还是太少,香港台湾等地区每年的法定假日都是十七八天。
南都周刊:如果每年法定假日的时间有限制,是给政治性的节日多,还是给民俗节日的多些,似乎存在一定的冲突,有点“争日子”的意思。你怎么看这二者之间的矛盾?
刘魁立:目前的状态我觉得是比较协调的,而且我们有春节黄金周,还有清明、端午、中秋等进入法定假日,传统节日在假日时间上实际上占了优势。我们这100年来,一直在丢传统的东西,“文革”十年更是一次毁灭性的否定。现在,人们对于传统文化的认识,回到一个正确的路途上来了。因为,政治解决的是立场问题,不能完全解决情感问题。
黄涛:目前的方案是一个转折,之后传统节假日可能会多一些。新中国成立初期,我们是向政治性节日倾斜,提倡社会主义新文化,这一定程度上压制了传统节日,“文革”期间甚至春节也要下地劳动,不让过春节。现在增加传统假日,也是近几年中央政府认识到了传统文化的重要性。我们要创造社会主义先进文化,没有传统文化是不行的,必须拿它做重要基础,否则连民族根基都没有了,就是空中楼阁。
传统节日可以唤醒传统情感
南都周刊:传统节日成了法定假日,是不是就意味着传统节日所包含的那些文化内容,都得到了复兴繁荣的机会?或者通俗地说,传统节日是不是就一定有节日味道了?
刘魁立:那不一定。我认为,最主要的是唤醒人们的传统情感,是一次提醒,是一种教育,哪怕你就不过这节日。举例说,在国外过春节,他的心会想:过年了,家里人会怎么样?外国人看月亮不会想到家,但我们会想自己的亲人。所以纳入假日体系,这个事情本身非常重要。
黄涛:这就要挖掘传统节日的现代性。传统节日有很多浪漫的因素,都可以恢复和重建,比如那些节日象征符号、纪念物,粽子、饺子等,还要强调节日的公共性,多搞一些公共活动,不像一家一户的单个活动。这些节日内涵,在我们课题中有过深入的探讨。此外,还可以多搞些创新的活动,比如手机短信、彩信、电子贺卡都是新的形式。举个例子来说,中秋节台湾地区很流行烤肉,吃烤肉已经超过了月饼的象征意义,成为最重要的节日符号,一过中秋,当地的小区物业部门还组织买肉、烤肉,组织庆祝活动。
南都周刊:但是,我们也应该看到,传统节日里包括了很多引发争议的内容,比如祭祀,比如民间信仰,在一定阶段,它被认为是封建落后的东西。对这些内容,你是什么态度?
黄涛:之前大家都认为祭祀是搞迷信,放不开,谈节日的时候往往是回避的。但据我的了解,中央担心的是别有用心的宗教组织,还有外来文化的冲击。相对于这两种情况,民间信仰其实是比较安全的,对国家的信仰价值不会造成很大的冲击。仅仅会有少量的借助民间信仰骗钱,这之外,民间信仰没有大的坏处。他拜完了就回家了,心灵安静了,从效果上来说是好事情啊!
你看中央台的节目,近几年出现了很多地方祭拜神灵的镜头,过去这是绝对不行的。这几年的民间庆典比如陕西黄帝陵的祭祀,都是当地的官员主持的,还电视直播,这种祭祀大典对海外人士有团结的作用,他们也是认可的。过节不能没有信仰的东西,如果没有祭祀和信仰,也就没有了庄重和神圣。当然,我们也不是提倡这个,城市烧香烧纸毕竟也不利于环保,但庙里搞一些仪式也不会反对。总之,民间信仰是民间节日灵魂的东西,这个问题解决了,别的都好说了。
南都周刊:你前面说,很多学者对恢复节日传统有不同意见,具体是怎样的?对怎么认识民间信仰的问题,是不是争议更大?
黄涛:有时候,学者往往起到了阻碍民间风尚的作用。比如民间祭奠,很多学者抨击说,到处在祭祀当地名人,这不合适。而我认为,你看起来活动很多,其实分散在这么大的国家,就不多了。人家崇尚历史名人,举行活动凝聚当地民心,弘扬当地的文化精神,借助这种形式丰富民众生活。不是好事吗?政府和当地老百姓都喜欢做的事情,学者你干嘛去批评人家?不要破坏人家的热情。
再举个例子,有学者经过考证,说七夕节与爱情无关。你这不是阻挠吗?人家把七夕节过成情人节,你管得着吗?难道今天的人只能过跟上古一样内涵的节日?人家就是喜欢,就是认同。这是挺好的事情。台湾已经有20年把七夕节过成情人节了,挺好的。
南都周刊:民俗的东西虽然在此次事件中得到国人的认同,但现在方案出台了,作为相对边缘的学科,民俗是不是又要冷落一段时间?你认为民俗在之后的政治生活中还能有哪些作为?
刘魁立:在非物质文化遗产方面,民俗学家有很多的作为。从普查、资料整理、建议等各个方面,都大有可为。而且从这个事情之后,民俗学者认识到了进入国家政治生活的重要性,学者的担当意识也增强了。
黄涛:我认为,一个很重要的任务是重建民俗文化。怎样使民族文化得到改良?就像鲁迅批评过的,它本来有丑陋的东西,民俗学者通过自己的努力,可以让它更加强健、更加文明。很多不良习惯,说到底是民俗文化传统的问题,不能光靠政治文化去改变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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