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洁
对于司法而言,发现真相一直是其不懈追求的目标之一。在人类历史的“幼儿期”,由于自身认识水平的低下,神的判断一直处于非常重要的地位,尤其是大量相关证据制度的出现,更是强化了这一制度。颇有趣味的是,当西方中世纪的大部分时间还挣扎于神证的时候,中国人已经早一步视口供为圭臬。
由于进化论的单向度思维往往使我们忽视背后许多沉默的声音,东西方间神和人的不同距离,也就缥缈起来。
如果溯及源头,神话文本中充满了隐喻。仅以司法的象征意象为例,中国司法的象征是獬豸,上古传说中的一种神兽,它似羊非羊,似鹿非鹿,头上长着一只角,俗称独角兽。《异物志》说它能辨曲直,见人斗即以角触不直者,闻人争即以口咬不正者。换而言之,当人们发生纠纷时,独角兽仅仅依靠其神力就可以作出实体的判断,无需考虑当事人的作为,甚至在它将罪该处死的人用角抵死时,罪人也没有置喙的余地。这样的隐喻无非说明:人在世俗的法庭被神裁判,与其它客体毫无二致。而西方对应的意象是司法女神朱斯提提亚,沿用古罗马的造型,她一手持剑一手持天平,眼蒙黑纱。天平表示“公平”,宝剑表示“正义”,额发表示“诚实”,蒙上眼睛表示“用心灵观察”。其造像的背面往往刻有古罗马的法谚:为实现正义哪怕天崩地裂(Fiat
justitia,ruatcaelum)。这意味着:西方的司法女神是被动的、后发制人的,她用天平衡量诉讼双方提出的证据,哪一方的证据充分就胜诉;哪一方的证据不足就败诉。因为其职责是“裁断”而非主动发现,所以眼睛并不重要,甚至如果眼睛睁得太大,还可能会因为看见诉讼双方的情况而有主观上的倾向性,也可能因为受到各种干扰而难以实现正义,不若中国的独角兽,怒目圆睁,发现并且裁断。
在中国,神证制度昙花一现。有史可考的商代司法审判中,司法官员获得神谕的主要方式有占卜等。卜辞中“兹人井(刑)不?”就是卜问对于一个既不能肯定其有罪,也不能肯定其无罪的人,施以刑罚。同样是获取神的旨意,龟壳的花纹完全忽视了当事人的行为,孤立了当事人的任何信仰,同时也让人开始放弃对神的诉求。
这种分野即使到很久以后也没有消除,比如东西方都出现过的二妇争子案件。中国的《折狱龟鉴》中记载:前汉时,颍川有富室兄弟同居,其妇俱怀妊。长妇胎伤匿之,弟妇生男,夺为己子。论争三年不决。郡守黄霸使人抱儿于庭中,乃令弟娣姒(妯娌)竞取之。既而长妇持之,甚猛;弟妇恐有所伤,情极凄怆。霸乃叱长妇曰:“汝贪家财,固欲得儿,宁虑或有所伤乎!此事审矣,既还弟妇儿。”而《圣经》里面的所罗门也遇到过相似的情况:将活孩子劈成两半,一半给那妇人,一半给这妇人。活孩子的母亲因为自己的孩子心里急痛,就说,求我主将活孩子给那妇人吧,万不可杀他。那妇人说:这孩子也不归我,也不归你,把他劈了吧。王说:将活孩子给这妇人,万不可杀他,这孩子实在是他的母亲。
故事情节的相似性往往掩盖了背后的巨大差异,应劭在《风俗通义》中提及黄霸后为廷尉正,“数决疑狱,庭中称平”,“吏民爱敬焉”,无非是因为“处议当于法,合人心”,人的智慧和人心向背成为决定此中判决正当性的尺度。而《圣经》在所罗门故事的前后则给了我们另样的解读:所罗门的智慧源于他对神的恳请,“求你赐我智慧,可以判断你的民,能辨别是非。不然,谁能判断这众多的民呢?”而以色列众人听见王这样判断,都敬畏他,乃是因为见他心里有神的智慧,能以断案。人们膺服的不在于判断本身的合理性,而在于背后与人一体的神的智慧,更明白的说,判断的标准仍在神而不在人。
神和人的距离,在中国是因为太遥远而终至不可信。当神事必躬亲而人永远是客体的时候,宗教和仪式也再也不能维持这种信仰,经验的生活终于将人牢牢固定在现实的此岸。人是有缺陷的,或许他并没有能力实现对真相的探询,抑或他本身的经验知识只是对无能的证明,但理性这一世界上最古老的贵族已经意欲解释这个世界,人们唯一可信的事实被归结为理性和合乎常理的原则。为了让世界清晰明白,人们甚至不惜抛弃往昔的记忆,包括曾经的敬畏和信仰。而在西方,宗教渗透在日常生活体验中,神无处不在但又离的恰到好处,可能就像维特根斯坦说的那样,我本来是条虫,借助上帝变成一个人。神指示而不越俎代庖,人因为神的存在从客体变成主体。人们认为在事实面前也站立着一个上帝,它既不存在于事实,也不存在于法律,而是存在于两者的共同表现中,它是联结两者的唯一纽带。在一个对人封闭而又有限的世界中,这些哲学通过独特的推理,从理论废墟出发,把那些挤压他们出来的东西奉若神明,并且在把它们抛弃的世界中找到了一种希望的理性。“用于肯定的热情同理性解释世界的能力成反比”,这样的悖论或者永无解决之道。
也许我们应该问一下,在证据制度上,更早的超越神人之间的距离,对中国的司法而言,是一种必然,但到底是不是一件更幸运的事情呢?这样的比较也许没有意义,已经走过的历史不能再来,他们只是沉默着,并寻找他们的聆听者,如同圣经中那个寻找悟道者的葡萄树隐喻一样。或者说,就如同卡夫卡笼子找鸟这一隐喻一样,也许是历史选择了时代和人民而非相反。无论如何,传道书已用再明白不过的语言一语道破:日光底下,并无新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