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亲身经历。如果班长当时能多说一句话,抑或多做一件事,那么,我与班长的命运,会不会是另一番景象呢?
大修前的清理是最彻底的。每年大修前都要提前停产一天,专门清理机器上的残留物,保证大修顺利进行。今年恰逢元旦前一天,厂长在动员大会上说,今天的工作非常重要,关系着明年是否开门红的生产大计。
正常生产时,车间只有一个班的人,现在三个班的人穿梭在狭窄的空间里,还有主任坐镇指挥,维修人员检查卫生质量……看上去劳动场面热火朝天,似乎一切都在有条不紊中进行着。
然而,只有17岁的刘小平,却突然感到一阵揪心的恐惧。
场面这么大,人员这么杂,还有外车间的人出出进进,而每一个通道、墙角都有按钮密布,万一有人不小心碰到某个按钮……
刘小平感觉汗水像蛇一样爬满了全身。她禁不住抬头看着自己和其他两名女工清理的输送蛟龙———如果机器一转,很可能三条胳膊就没了……
不行!得去告诉班长,必须把电闸拉下来!脱硫罐里有人,一碰开关,机器一转,人就成了肉酱;粉碎机上、硫化机上都有人……不能耽误了,必须马上告诉班长,把电闸拉下来!
刘小平在不远处找到班长:“班长,把电闸拉下来吧,这样太危险了,万一谁不小心……”
“行,你去干活吧。”班长答应着。
“你可快点呀!”刘小平不放心地叮嘱着。
班长挥挥手,意思是放心。
可刘小平怎么能放得下心呢?你看那个进厂才三天,跟着刘小平干活的小姑娘,不就跃跃欲试了吗?
“师傅,你看蛟龙前头那么多料,用不用开车把它们送出去呀?”小姑娘是在叫刘小平。她被分配清理地面卫生,这会儿干的差不多了,想帮帮刘小平。
刘小平脸色大变,喝道:“不行!你赶紧坐一边去,不准你帮我!”说完,刘小平还不放心,又加了一句:“不准帮我呀!”
这时,正好班长走过来,刘小平忍不住又上前问:“班长,拉下电闸了吗?”
班长点头,说:“拉下来了。”
刘小平始终吊在嗓子眼儿的一颗心,似乎沉了一下。但班长闪烁的目光,让她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她禁不住起身追上已经走远的班长,气喘吁吁道:“班长,上配电室把总闸拉下来吧。要不可不是三条胳膊的事了……”
班长还是答应着,走远了。
不知为什么,刘小平的心依然吊在半空中,可她已不知道该做什么了。那两个一起干活儿的大姐,都比自己大不少,又是另一个班的,她说什么,她们能信吗?她现在能做的就只有拼命干活儿,争取在危险来临之前把活儿干完。
刘小平能干是有目共睹的。去年一起进厂的有60人,进厂三个月,就听有人开始评判这批新工人了。说这批工人就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老知青和刘小平能干。那时候,刘小平的师傅突然调走了,因为人手少,刘小平一个人干着两个熟练工的活儿,从没出过差错。直到前两天,才给她分来那个小姑娘。
两个大姐手里都拿着锯条,在讨论着结婚生孩子的事儿。
刘小平不用锯条,锯条怎么能抠得下卡在蛟龙里面的大块橡胶呢?所以刘小平用手拽,伸长了胳膊,使劲往下拽。刘小平也不好意思听人家讨论结婚生孩子的事儿,所以她埋了头,全身心地干活儿。快干,要干得又快又好!她这样跟自己说。
马上就要干完了,刘小平心里笑了。一会下了班,她还要回家给父亲洗棉袄。上班前,她已经泡在洗衣盆里了。
“啊———”突然,一声尖利的惨叫,撕破了一个上午的安静。随即,人们听到了轰鸣的机器声。
刘小平用左手奋力支撑着身体,这时候,她看见自己的右臂像一片飞翔的翅膀,在冷森森的钢铁间跳跃着,甚至来不及向她挥手,道一声再见,就在隆隆的轰鸣声中,带着她青春的热血,绝尘而去……
没有人知道,刘小平和班长曾有过那样的对话。望着右边已然变得空荡荡的袖子,刘小平什么也不想说。
让她欣慰的是,此后大修前的清理,全厂断电!
“一条而不是三条胳膊的代价,值了。”她跟好友说。好友愣怔地望着她,不知所云。
只有三十多岁的班长,一天一个风景地苍老了。
第二年秋天,他期盼了许久的儿子降生了。可不久,班长便发现,儿子竟是个聋哑孩子。
班长更沉郁了,他甚至相信了这世界是有报应的。于是,刚过40岁的班长提前离开了工厂。
近30年过去了。有一天,刘小平在一家商店门前看到班长,她本想过去问候一声。毕竟那个憔悴如落叶般斑驳的老人,曾是她17岁时的班长。
可班长一看见她,旋即遮了半边青紫的脸,拐进就近的一条胡同。
其实,刘小平一直都想跟班长说,她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会说的。
可她也分明听到了班长的声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刘小平不禁叹息了:如果班长当时能多说一句话,抑或多做一件事,那么,她与班长的命运,会不会是另一番景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