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厚英记忆碎片

　　王海玲

　　1982年，江西省出版社在庐山举办创作笔会，我获邀参加。在笔会上我结识了一大批当年风头正健的作家，这些作家包括古华，戴厚英、陈国凯、杨干华、张弦、张抗抗、汪浙成、温小钰夫妇等。他们全都是当年最红最火的小说家，他们从南到北地行走，每到一地犹如今日的明星，总是被人群簇拥着。作为一个新入行者，20多岁的我当时更多的只是仰视他们观察他们，静心地听他们谈论或者争议。

　　那一年，戴厚英以她的长篇小说《人啊，人》获得广泛的好评和争议，这位出生安徽的才女是我在庐山悉心观察的一个对象。她那时40来岁，五官端正而清晰，身材适中，皮肤带一点巧克力色，细腻而光滑。她真的充满魅力，说话柔和，但若是笑起来便有一种爽朗之气。有一次大家月下唱歌，戴厚英兴致一高，竟然舞了起来，她舞的是秧歌，走那种别致的秧歌步，引发阵阵掌声。我真的是喜爱上了她，据我观察所有的男作家似乎也爱慕着她。当我们步行去庐山三叠泉时，总有两名男作家在戴厚英身边一左一右护驾，来回行程3个多小时，戴厚英的身边一直保持着两名忠心耿耿的卫士，只要她脚下略有不稳，卫士们就及时地搀住她。

　　上世纪80年代末，有那么一段时间，戴厚英老师的处境有些不好。我在广州的一位老师问我，能不能找到一个免费的地方，居住环境比较好，吃也比较方便，让戴厚英能来珠海住一段时间？我那时只是一个小记者，说话没什么份量，财力也很薄弱，但我喜欢和敬重戴厚英老师，所以就将这件事大包大揽了下来。就这样，我和戴厚英老师在珠海再次重逢，她依然是那样魅力逼人，一脸灿烂的笑容，紫色的裙子在脚下翻飞。她和我谈生活谈创作谈社会之种种……我记得，当她谈到她家乡农民生活之悲苦时，她的眼睛闪动着晶莹的泪水。也正是因为有这种大爱的情怀，所以在之后的华东水灾赈灾活动中，戴厚英老师才会振臂一呼，要求成立赈灾款使用监督委员会。戴厚英老师做的这些事，明摆着吃力不讨好，稍有私心的人都惟恐躲之不及，但她执意去做了，这动力来自她对家乡父老的那一份深深的眷恋。

　　在珠海，我还陪戴厚英老师去了美容院，美容院老板听了我的介绍，特意在美容之后给她精心化妆，化妆后的戴厚英老师愈发显得美丽。告辞时，戴厚英老师坚持要为这小小的化妆付款，我和美容院的老板都放声大笑，但戴厚英老师很认真，一再说，怎么能不付款？我们说，因为大家是朋友，付了款就不是朋友了。如此，戴厚英老师才作罢。到了上海，她还特意将这次美容的经历写成散文，并还细心地将发表的文章寄给了美容院的老板何文玲。

　　之后，大家都忙，我和戴厚英老师的联系也不多。没想到，后来听到的竟是戴厚英老师的死讯。她施恩于人，最后却倒在这人的刀斧之下。戴厚英老师曾经写了一部名为《脑裂》的长篇，她在小说开端写道，“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柄斧头砍入我脑中……(大意)”我把这句话看作谶语，她似乎在写这句话时就预见了自己的死亡。我曾经看过一本有关美国总统肯尼迪的传记，书上说，在发生枪击的头天，肯尼迪总统出席一个小型聚会，所有人都看见他头上有一撮头发不正常地竖起并颤抖。第二天枪击发生，而子弹进入头部的地方就是那一撮头发所在的区域。书的作者说：“是不是那些头发已经预见到之后的血腥而战栗呢？”

　　说到底，谶语虽然神秘，但只是毫无意义的东西，它属于“事后诸葛亮”的范畴。不过，现在还有谁施恩于人呢？只有那些有着大爱的圣人情怀的人才会施恩于人，只有写过充满人道主义气息的《人啊，人》的戴厚英老师才会施恩于人，而中山狼似的人物却随处可见……那段时间，戴厚英老师美丽的形象一直在我心间萦绕不去。

　　上世纪80年代是我的青春岁月，当它在怀想中出现时，一方面让我热血涌动，一方面也让我悲怆顿生。当年许多的作家都是在坎坷中成就，他们历经反右、三年自然灾害、“文革”、上山下乡……他们挺立着，坚守着，透支着自己，他们是中国历史长河中一个特殊的群体。

　　在我敲击这篇文章时，我的耳边似乎又听到了“重返80年代”的呼喊。

　　在我看来这永远只是一个口号，且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就像一个人不能同时涉过同一条河流，一个时代过去了就是过去了，重返不了。物质上重返不了，精神上也重返不了，我指的是百分之百的精神。一个时代的精神是牢牢吸附于那个时代的经济基础、文化思潮以及诸如此类……

　　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它循着有形的轨道，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而我们都是这巨轮上的小小蝼蚁。相比于朝生暮死的浮游生物，人类的生命可以说漫长；可相比于永恒的宇宙，我们人类亦成为朝生暮死的一种。在这个大背景下，我倒是希望人类思想的步伐不要停顿，而科技化的步伐则无妨可以缓慢一点，科技化的步伐缓慢了，也许我们就能呼吸着差强人意的空气，静坐书斋读几本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