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跑了李亦墩
尚未接触革命道理的王金炳很不理解地问道,李先生,慈悲还有假的吗?
李亦墩自知失口,马上变更话题说,老东家要我教你识字,一天识一个,一个月识三十个,你愿意跟我学吗?
我愿意跟老东家学识字。王金炳不假思索地说,老东家教我念《三字经》,“犬守夜,鸡司晨,苟不学,曷为人?蚕吐丝,蜂酿蜜,人不学,不如物。”老东家教我打算盘从“一加一得二”一直打到“狮子滚绣球”。老东家还教我“苏州码子”,既能记账也能当“手语”在袖口里交易。
李亦墩只得苦笑着说,饼子啊我告诉你,华昌机器厂学徒们无论对你多么不好,你们天生就是一路人;华昌机器厂老东家无论对你多么好,你们天生就不是一路人。我的话你听得懂吗?
王金炳连连摇摇头说,您的话我听不懂。
唉!路漫漫其修远兮。李亦墩叹了一口气,颇为失望地引用了屈原的诗句。
王金炳啊,你不要送棺材去坟地了,你马上回去预备火盆儿吧。李亦墩慢条斯理说,本地的风俗,从坟地回来人们必须迈过一只火盆儿,因为鬼魂怕火,只要迈过火盆儿鬼魂就不会附体了。
一只火盆儿就能阻止瘦猴儿鬼魂回家啊?王金炳接受了李亦墩指派的任务,跳下马车站在路旁望着渐渐远去的送葬队伍,心里还是惦记着死者的下场。昨夜的梦里,瘦猴儿他根本没有睡在那一口黑漆的棺材里啊。
工厂后院长满杂草,翻砂工房的几只砂箱随意扔在这里,还有几只破布鞋,一派荒凉。
王金炳沿着后墙行走,往怀里收拢着去年死去的蒿草,一束束抱在胸前,这就是火盆儿的燃料。一束束蒿草颜色焦黄,令人心情沉重。心里又想起瘦猴儿。这时他已经知道了瘦猴儿的名字叫佟小喜。
心里想着佟小喜,他脚下踩到一堆枯草。猫腰扒开枯草看到一片新土。他蹲下思索着,认为一定有人在这里挖了一个大坑,填埋之后留下一片新土痕迹。
有人埋了私孩子了吧?以前村里出过这种事情,奸妇把孩子扔在尿盆里溺死,交给奸夫偷偷埋了。也兴许是土匪在这儿埋了金银财宝吧?他抱着一捆蒿草寻找火盆儿去了。
他在库房里找到一只铁盆儿,蓦然想起死者。此时仿佛看到一双双大脚从火盆儿上迈过去,就这样把瘦猴儿的鬼魂丢在了后面。
他突然嘤嘤哭了起来。
公元一九四八年的隆冬夜晚,一队国民党军警突然冲进“三块瓦”工业区的华昌机器厂,抓捕以账房先生身份隐伏在这里的中共北开特委书记李亦墩。
李亦墩攀上工厂后墙逃跑,却被一只塞满钞票的沉重书包卡住后腿不得翻越。那钞票是为解放区购买药品的巨款,关系着一条条战士性命。
王金炳披着棉袄趿拉着棉鞋,迷迷糊糊端着尿盆儿走出账房。白鸣岐的鼻子闻不得尿臊,必须随尿随倒。这样就苦了王金炳,半夜里倒尿盆儿。
倒了尿盆儿,王金炳抬头看见工厂后墙上挂着一个人影儿,走近一看是李亦墩。他伸出右手托了这位账房先生屁股一把。多年之后他仍然记得李亦墩翻过墙头说了一声谢谢。有文化的人跟没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如此危急关头竟然不忘致谢,令人感动。
天亮了才知道,半夜里跑了“共产党嫌疑犯”李亦墩。王金炳慌了,担心吃上官司。好在没人看见他托了李亦墩屁股一把,心里踏实了。第二天一早儿人们发现摆烟摊儿的老头子没了踪影,就认为他是李亦墩的同党。
肖克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