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春兰展示奖牌---图-卫毅 |
邹春兰:洗衣店老板娘的一天
“靠这个洗衣店发家是不现实的,能对付个吃喝就不错了”
本刊记者 卫毅 发自长春
邹春兰身后的干洗机发出沉闷的转动声。
115平方米的店铺,与干洗机相邻的依次是:水洗机、烘干机、消毒柜,这几个白绿相间的笨家伙后面,有员工在熨烫台上烫着衣服。这些价值十多万元的机器,都是好心人免费资助的。
这是12月20日早晨9点,室外寒气逼人。从早7点打开漏风的玻璃店门后,这家“伊好洗衣行长春市邹春兰店”还没客人光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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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业一年了,邹春兰终于觉得,开洗衣店并不是当初想的那么简单。“像这件衣服上的东西,再洗都洗不掉,很多顾客想洗出件新衣服来,可能吗?顾客里矫情人太多了。”
09:22,邹春兰从柜台一角取出三炷檀香,点着了,插在香炉里,柜台上供着财神爷,“做运动员的时候,我就有烧香的习惯,保佑自己拿冠军。”
10:21,一位打扮时髦的年轻女士推门进入。
“很久没见,变漂亮了,越来越有女人味了,咋整的?”年轻女士问邹春兰。
“鼻梁、眉毛、嘴唇,都整了。”邹春兰说。
这位年轻女士一直盯着邹春兰的脸,细细地看。
被遗忘的冠军
受重庆一家整形美容机构的资助,2007年11、12月间,邹春兰去了重庆,接受了绣眉、文唇、垫太阳穴、修鼻梁等一系列手术,最重要的是脱了胡须。
这些年里,邹春兰几乎每隔两天就要拔一次胡子,这对一个女人来说,挺难为情的。“以前怕照镜子,看着自己的胡子,寻思着,这到老了咋整?”
在重庆,这所整形机构还给邹春兰和周少成补办了婚礼,拍了婚纱照。“确实挺激动的,当年比赛认识的重庆运动员也来了,有的在体育局,很多当教练了。”
从重庆回长春快一个月了,让邹春兰感到高兴的是,“胡子一次没拔过。”过了春节,邹春兰还得去重庆,脱毛得去四五回,这需要时间。
有人说,邹春兰长胡子是因为当运动员时服用了“大力补”一类的激素,对此,邹春兰不愿意多谈,“当时是吃维生素ABCD啥的,因为消耗比较大,训练之前就有汗毛,激素高。”
18岁的吴丹坐在柜台前,她是邹春兰梅河口老家的邻居,现在是店里的员工。她和邹春兰夫妇都住在洗衣店里,“来这半年了,相处挺好的,跟一家人似的。”
吴丹小时候并不知道邻居里有一个全国举重冠军。“我当时太小,不清楚啥是全国冠军,就知道她是练举重的。”
在很多年里,许多人都不知道这个曾经的全国举重冠军。
前段时间,电视上播放了邹春兰“下岗”之后如何创业的励志公益广告。然而,在之前的很长时间里,邹春兰是屡求“下岗”而不得。
1993年,揣着一大盒子金银铜牌退役的邹春兰没有获得她想要的结果——被安排一份工作。
她找到相关部门想办下岗证做点小买卖,“但他们说我以前是事业单位的,没‘下岗’一说,不给办。没人管我,个个踢皮球。”
撑了多年后,一气之下,邹春兰找到了律师,律师给她联系了记者。于是,有了一年多前媒体报道邹春兰在澡堂搓澡的事情后引起的轰动——在亚洲举重冠军才力给人看门最后贫病而死之后,又一个举重冠军潦倒至给人搓澡谋生。
“才力给人看收发室,最后死了,还有我,都挺窝囊的。”邹春兰说,“我们退役了,不可能说让你到哪个单位举重去,是不是?不像篮球,篮球工作好找。柔道摔跤还好点,可以给人当保镖啥的。”
当初和邹春兰一块练举重的,几乎都有工作,成绩没她好的都有,“好多都是给教练钱了,才给安排了。”
邹春兰说她当时也想给教练钱,但她连500块都拿不出来。想向父母借,父母那时一个月才挣二三十块钱。她让父母帮她借,也没借着,人家见她穷,怕她还不起。
10:06,邹春兰走到饮水机旁,倒了一杯水,吃下几粒胶囊。
她已吃了多年的胃药。过去练举重时,为了把体重降下来,她曾三天三夜没吃饭没喝水,降了6公斤,为的是参加44公斤级的比赛。44公斤级,她可以拿冠军,48公斤级,她没有成绩。
遇到降不下来的时候,还要用到灌肠、铰头发、铰指甲的方式。有一次比赛前,所有办法都用上了,头发和指甲都剪了,还超重一两,“裁判员一看,这太可怜了,就让我通过了。”
1993年的七运会,邹春兰没有取得好成绩。
“七运会之后,处处不赶点,背得很,烤过肉串,做过家政,什么都干过。特别是做家政的时候,擦玻璃得到窗户外边擦,一瞅外边,挺吓人的。”
“比以前吃得好多了”
11:03,邹春兰出门,花五块钱到对面的澡堂洗了个澡,在以前,洗澡只要三四块钱,而搓一次背五块钱的价钱至今未涨。
邹春兰熟悉澡堂的价格行情,一年多以前,她还在距此好几十里地的一间澡堂里给人搓澡。最高纪录是一天内搓了四十多个背,所获为七十多块钱,“累得够呛,心脏病都快累出来了,心肌缺血,喝红糖水才缓过来。”
邹春兰在澡堂里搓了三四年澡,她的丈夫周少成在澡堂里烧了三四年锅炉,两人一直在澡堂里干到2006年。那些日子,两个人一个月的收入加起来不过是一千多块钱。
今年夏天,在知道长跑冠军艾冬梅在北京通县摆地摊的事后,邹春兰专门去北京看了艾冬梅,给了她1000块。“咱帮帮她,毕竟咱也得到了帮助。” 不久前,邹春兰又给艾冬梅打了个电话,问她还能不能帮到更穷的运动员。
11:59,老周在内屋往柜台方向喊:“吃饭——吃饭——吃饭。”
洗衣店靠后的小屋是厨房,厨房的小桌子上摆着:乱炖、蕨菜、金针菇拌豆腐,还有从重庆带回来的泡菜。
“比以前吃得好多了,想吃啥就能买点啥。”邹春兰说,“在澡堂的时候,就吃点白菜片子炖土豆啥的。”
厨房旁边一间六七平方米的小房,就是邹春兰和老周的卧室。卧室里有电视、电脑、还有一张两人在重庆拍的婚纱合影。在澡堂时,他们住的是5平方米的房间,比这更小。
“咱们需要个房子,现在房子非常贵,买不起。”邹春兰说,“靠这个洗衣店发家是不现实的,能对付个吃喝就不错了。”
但在这两口子看来,这比当年在澡堂里好多了。
“咱俩从结婚开始就苦。”周少成回忆,“她原来做运动员,跟社会不接触,我当时出家,回到社会,更不知道怎么样。”
周少成曾是出家人,当了十几年的和尚。“当年看完《少林寺》,觉得挺有意思,就出家了。”
1985年,21岁的周少成在沈阳出家。2000年,在长春卖烤肉串的邹春兰认识了周少成的妹妹,妹妹从中撮合,周少成还俗,和邹春兰走到了一起。
“缘分,啥时候都讲个‘缘’字。”周少成说道,“当时也狠不下来心,毕竟是过惯以前的生活了,到了社会发懵。变化老大了,像是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周少成还俗之后到菜市场买菜,根本不知道菜价是多少,寺庙里的菜价跟市场里的菜价大不相同。“刚出来的时候,上当太多,所以,我现在很少出去买东西。”
“啥叫举重啊?”
12:25,眼看着没什么生意,邹春兰给北京一位负责洗衣店培训的老师打了电话,问现在为什么生意这么淡。在她店的附近共有五家洗衣店,她的店已算是其中生意最好的了。
“不干这一行干什么呢?要本钱没本钱,只能好好地做。”
如果现在还能做选择,邹春兰说她还会去做和举重有关的事。
16岁时,邹春兰在吉林省梅河口市读中学,有个体育老师想弄支举重队,问正在练田径的邹春兰愿不愿参加。
“啥叫举重啊?”邹春兰有些疑惑。老师说,如果上省队的话,工作都没问题。
于是,想到“工作没问题”的邹春兰练起了举重。
1985年,14岁的邹春兰拿到了第一个全国冠军。“那时候很不容易,拿个省冠军都很自豪。”
1988年到1990年,邹春兰连续三年拿到全国举重冠军。
“我没有代表国家队出去比过赛,那时候,搞女子举重的人少,我们全国前十名都可以轻松地拿世界冠军。让你去才能去,第一名都不一定能让你去成。”
邹春兰爱看举重比赛,电视上但凡有比赛她都看。如今,举重的最小级别是48公斤级,44公斤级的比赛已经看不到了。以前,在她44公斤级的对手里,有许多人都知道的邢芬。
“我跟邢芬比过赛,刚开始她比不过我,后来练长了,她比过我了。”
1990年,邢芬拿下了北京亚运会的第一块金牌。
邹春兰非常乐于谈到关于举重的事。“必须得想一遍,上台不能慌。”她说得很认真,仿佛还是个举重运动员。
在说这些的同时,邹春兰又吃了一次胃药。“北京奥运会要来了,我非常想到现场去看,但也够呛,很难。”
“2008年奥运会,她想看,我不想去看,看完更闹心,人家得了冠军,楼啊车啊啥都有了,我们咋这样呢?差别太大,不想看,一看更难受。”周少成说。
“这个是男的吧?”
13:15,洗衣店里的员工在看邹春兰从箱子里拿出来的厚厚一叠照片。其中一张照片上,邹春兰剪着短发,像个男孩,脸上表情很酷,和一群队友站在一起。
“这个是男的吧?”一个店员问。
“女的。”邹春兰说。
大家发出一阵笑声。
“这是我们的教练,”邹春兰指着照片上一个男人说,“他最差劲了,给多少钱都不能满足他的要求。”
邹春兰细看着照片,一个个说明这些队员都在干什么,这两个当了老师,这个当教练,这个在财务科,这个做买卖……
她怀念和队友在一起的日子,“晚上玩点扑克啥的,挺有意思。”
18岁的吴丹在一旁,说她怎么也不会去练举重。
13:52,一辆丰田普拉多停在门口,一位女士从车上下来,将一件衣物送进来洗,又匆匆出门。
“刘春梅,看到了吗?”吴丹说,“唱歌那个,和潘长江唱《过河》那个女的,看到了吗?”
邹春兰透过玻璃窗赶紧看了过去。“她也整容了吧?你看,脸跟以前不一样。”
“她是我们洗衣店的会员,办了600块钱卡,就住在后边,名人,比我有名。”邹春兰笑着说。
15:35,两个有小孩的店员谈起自己的孩子。
邹春兰因为训练导致的生理问题,至今没有孩子。
周少成今年43岁了,他说他不太想要孩子了。“夫妻不能因为孩子问题吵架,不能因为孩子把感情弄坏了,对吧?要不要孩子主要是我俩的事情,家里人说啥都没用。谁都想生,但是不能生能怎样呢?”
邹春兰和周少成去广州检查过。“生育的问题治疗不了。月经不调,跟当初练体育是有联系的,当运动员的时候经常避开经期,搞混乱了。”
“没必要多谈生小孩的事情,有小孩的话,负担也特别大,不是太在乎这个事情,只要老周不在乎就行。”邹春兰嘴上这么说。
冷清的晚上
“七点之后,下班了,吃了饭,会有些人来的。”周少成说。
七点过后,没有几个人来。
19:30,邹春兰进到小房间里看电视,电视里正在播周润发的老片子——《江湖龙虎斗》。邹春兰喜欢周润发,觉得他“比较有气质”。
看了一会电视,邹春兰对着镜子用唇膏涂嘴唇,唇膏管有些漏,油膏从尾部出来了。
镜子旁是一张拼音字母表。
邹春兰有自己的博客,但那是她口述、托人写的。她不会拼音,看着字典能打出字来,不看就打不出。她小学一年级就开始练体育,学习不好,到了体工队也没文化课,“现在忙着做生意,也没有时间学。”
19:53,邹春兰在上床睡觉之前,从柜台的电脑上看了看今天的经营状况。
170元,这是当天的营业额。这个洗衣店每天需要达到210元以上的营业额才不会亏本。“今天算亏了,做生意就是这样,有赔有赚。”
邹春兰睡觉去了,周少成和吴丹站在柜台前,继续看店。每天晚上八点半钟,是洗衣店关门的时间。往屋外望去,立在积雪里的路灯亮着,没有几个人影晃过。
周少成和吴丹有些无聊地玩着手机。
20:12,漏风的玻璃推拉门开了。一位女士进门来,把一条棕色皮裤放到了柜台前。
“怎么啦?”
“酒洒到裤子上了。”
“得清洗保养,一道一道的手工做了才行。”
“多少钱?”
“有卡吗?”
“有。”
“60块钱。”……
这是2007年12月20日那天,邹春兰店做的最后一笔生意。
当天,她赚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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