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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道临:一个高尚的人

孙道临(中)、王文娟(左)夫妇与曹雷在一起
孙道临(中)、王文娟(左)夫妇与曹雷在一起

孙道临深厚的艺术修养让他更富诗人气质
孙道临深厚的艺术修养让他更富诗人气质

冬日中的武康大楼,斯人已去
冬日中的武康大楼,斯人已去

  孙道临:一个高尚的人

  拨打一个朋友的手机,传来的炫铃不是往常的歌曲,而是孙道临清爽而富有磁性的一段朗诵,静静地听完,庆幸她没有接起电话打断。人们,正在以不同的方式纪念这位极富人格魅力的表演艺术家。

  撰稿/王悦阳(记者)

  元旦的下午,阳光明媚的好天气并未改变位于淮海路西头的武康大楼萧条的气氛。这幢建于1924年巨舰般的“诺曼底公寓”是上海最早的外廊式公寓建筑,有着浓浓的法国文艺复兴式风格,但岁月荏苒,如今,那曾经辉煌的大理石圆厅中,只有数盏幽暗的灯光摇曳着,更显冷清。

老式电梯停在了四楼,墙壁斑驳,透着老房子特有的颓败和静谧。唯有朝东的走廊上满满的黄白相间的花圈显得陌生却强烈,仿佛告诉着大家,曾经在此生活了几十年的孙道临老人,永远远行了……

  四天前,2007年12月28日清晨,卧病上海华东医院、86岁高龄的著名表演艺术家孙道临先生如往常一样,边与身旁的护士轻声聊天,边等待着他的早饭。老人自今年住院以来,已许久不思饮食了,最近逐渐有了食欲,大家都相信老先生正在慢慢康复,不久即可出院了。谁想到,就在短短几分钟时间内,突发性心脏病突然夺走了这位杰出艺术家的生命,瞬时间,天人永隔。

  苦出来的艺术家

  1921年,孙道临生于北京西四一座普通四合院,出生于书香门第的他少年时代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成为一名演员,却对文学、哲学有着浓厚的兴趣。15岁那年,他就写过一篇情节真挚感人的短篇小说《母子俩》,并发表于名为“大鹏”的校刊上,引起全校轰动。

  1938年,18岁的孙道临考入燕京大学哲学系。品学兼优的他不仅精通专业,更有一颗难得的赤子之心,时时关注着当时千疮百孔的旧中国时局,也就在那个时候,孙道临参加了北京学生爱国组织。学习之余,孙道临就“阴差阳错”地开始了演艺之路。据他当年的老同学、著名剧作家黄宗江先生回忆,当时,孙道临身材修长,面容清秀,始终散发着一股独特的诗人气质,在燕京大学颇有名气。黄宗江原本并不认识孙道临,却因为一部话剧走到了一起,成了相交长达70年的好兄弟。当时,黄宗江编译了一部独幕话剧《窗外》,苦于没有合适的男主角扮演。当他偶然邂逅孙道临后,越看越觉得孙道临就是心中的男主角,于是在燕京校园里跟踪了孙道临好一阵,待对方发现之后,黄宗江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向孙道临介绍起了剧情,并力邀他担任男主角。没想到孙道临爽快地答应了下来,从此与戏剧结下了不解之缘。之后,孙道临还与黄宗江合作表演了曹禺的经典之作《雷雨》,他那帅气优雅的“周冲”形象一度还引来众多署名“四凤”的匿名情书。

  “珍珠港事件”爆发后,燕京大学被迫关闭,日军曾想出钱请孙道临到东京上学,但被他义正词严地拒绝了,结果辍学在家,愤然在北京城外荒无人烟的交道口以养羊为生,苦度光阴。

  1943年,孙道临随中国旅行剧团来到了上海。在当时的“金都电影院”(后改称“瑞金剧场”,今已拆除),他开始了漫长的艺术生涯。位于瑞金一路延安中路口的“金都电影院”,曾经是中国早期电影十分重要的放映场所,金碧辉煌的西式放映厅拥有1500多个座位,常常座无虚席。当时,由于日寇控制了电影行业,有骨气的“金都”老板柳中亮毅然停止放映电影,改演话剧,不少爱国艺人便纷纷投靠于此,进行着如火如荼的“戏剧救国”运动。尽管当时的戏剧中心在重庆,但无论重庆上演什么话剧,“金都”都会紧随其后,吴祖光的《风雪夜归人》等剧在上海的首演,也都是在“金都”。

  “道临刚来上海的时候,完全不会演戏。”当年金都电影院的“少东家”,今已81岁高龄的老电影人、著名电影表演艺术家王丹凤女士的丈夫柳和清老先生向《新民周刊》记者独家披露了当时的情况。“道临是那个时代演员中为数不多的大学生,有着很高的素养,谈吐气质总是温文尔雅,以礼待人,非常具有绅士派头。他穿的衣服尽管不是什么高级名牌,却总是整整齐齐,这和当时许多着装随便的话剧演员有着很大的不同。所以我们特别尊重他。”据柳和清老人回忆,性格内向的孙道临一开始对于话剧表演一无所知,走上舞台完全是在他的大学同窗黄宗江先生的一再怂恿下才开始尝试的。当时,黄宗江的妹妹黄宗英也在“金都”演出,并已经小有名气,而孙道临却是初出茅庐,完全没有舞台感觉。黄宗江见自己的老同学还没有摸到表演的门槛,就让孙道临先从场记开始做起,没过多久,聪明的孙道临逐渐摸清了话剧表演的模式,越来越多地走上了舞台,逐渐为观众所接受。

  “道临在艺术上的进步很快,而且他有一个很大的优点,是别人比不上的。”柳和清老人说道,“他会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加之那淳厚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可谓独树一帜。”当时,上海在日伪政府的统治之下,国产电影停映长达3年之久,金都电影院完全靠话剧演出维持局面,非但不能赚钱,还常常要赔本。“孙道临、黄宗英等那批演员,为了艺术完全可以不顾报酬,不计得失,他们的生活真是苦不堪言。有时候,一天唯一的一顿饭也就只能吃个馒头,但他们照样乐此不疲。真正的艺术家,都是这样苦出来的!”

  困顿的局面一直维持到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之后,当时已经小有名气的孙道临并没有留恋舞台,却是选择了重返燕京大学继续学业,并于1947年正式毕业。可以说,孙道临身上为人所称赞的那股儒雅风度与学者气质,正是源于其早年孜孜以求的知识积累以及燕京大学特有的人文熏陶。

  毕业之后的孙道临,出演了由黄宗江创作的话剧《大团圆》。1948年,上海清华影业公司又将《大团圆》改编成电影,孙道临自此步入水银灯下,开始了长达半个世纪的电影情缘。1949年,孙道临参加了昆仑影业公司《乌鸦与麻雀》的拍摄,并在其中成功地扮演了“华先生”一角而一举成名。

  新中国成立后,孙道临成为上海电影制片厂演员,最令柳和清难忘的,是孙道临正直高尚的人品。“由于我被划为资本家,在进入上海电影制片厂后,常常有不少极左的同事对我另眼相看。但道临从来没有过!他既没有在大庭广众批评过我,更不会在背后打我的小报告。相反地,他每次看见我总是那么热情,握着我的手总是紧紧的。回想在当时那个环境里,这样的动作与眼神怎不令我感动?这就是孙道临的人格魅力,他是一个高尚的人!”

  懂得语言艺术的美

  除了众多形象鲜明生动的电影人物,孙道临的配音与朗诵也堪称一绝。著名配音演员曹雷老师对记者说:“道临老师的配音艺术非同一般,他能很快抓住人物的精神气质,把心理都揣摩透了,有些连原版配音都没有那么高的艺术性。他用行动告诉我们,要懂得语言艺术的美。”

  曹雷最早与孙道临先生的合作,可以追溯到“文革”结束之后,当时,他俩一起配一部反映我国石油开采事业的纪录片《大庆战歌》的旁白,孙道临还特意要求下基层,来到大庆油田与工人们交流,最后在配音时,孙道临激情澎湃,一气呵成,为我国石油发展史留下了极为珍贵的历史资料。之后,曹雷与孙道临时常合作配音、朗诵、主持,结下了深厚的忘年友谊。每逢录音,孙道临总会从他位于武康路的家中或步行、或骑车来到距离不远的永嘉路上的上译厂录音棚,两人一见面,来不及寒暄就马不停蹄地开始了工作:一边看着宽银幕,一边用声音诠释着众多鲜明独特的艺术人物。尽管当时孙道临并非译制片厂的职工,但对于配音,孙道临始终有着浓厚的兴趣,并将此作为一项事业来做,乐此不疲。直到80年代末,花甲之年的孙道临还为曹雷执导的《战争与和平》配了旁白。“当时,他身兼市人大代表等职务,工作很繁忙。但听说我要请他来配旁白,道临老师十分开心,二话不说就来到了译制片厂。”在录音棚中,孙道临丝毫没有大艺术家的架子,相反却极为认真地听取译制导演曹雷的要求,“他以前是学英文的,因此觉得自己对俄文并不熟悉,所以特别愿意和我商榷研究。如此崇高的敬业精神令我很受感动。”

  除了配音,孙道临也十分喜爱朗诵,他有一个习惯——无论走到哪里都会随身带一本翻得十分破旧的绿皮《新华字典》凡是遇到拿不准的汉字读音都会打开字典翻查。“我每次看见他拿这本字典,总要笑着调侃他:老爷子,这本字典过时啦!还是1968年出版的呢!道临老师却总是很认真地说:我只认这本字典,因为翻熟了。”热爱朗诵的他即使在晚年记忆力极度衰退时,总还会欣然表演自己的拿手之作——《琵琶行》。

  “他们骗我”

  晚年的孙道临依旧保持着艺术家特有的风度,尽管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但只要出门遇见邻居、影迷,他总会优雅亲和地同大家打着招呼。“孙老师虽然平时没有和我们有许多接触,但他每次看见我们都是很热情的。我们非常崇敬他。”孙老的邻居章老伯向记者回忆道,“有时候,我们会看到他沿着家门口的武康路或是淮海路散步一会,但大部分时间,他始终呆在家里。”退休之后,孙道临花了很多时间整理了自己从青年时代起创作的大量诗歌、散文,并为此取了个颇为优雅的名字——《捕捉阳光》。

  对于热爱他的观众们,孙道临感激不已。因此,他越加珍惜自己的公众形象,拒绝了很多商业性的演出与广告邀请。“他常常和我说,正因为自己塑造了许多英雄人物,得到了大家的认可与喜爱,所以更应该洁身自好,不能参与商业广告,破坏了观众心目中的完美形象。”曹雷老师随即回忆起孙道临老人晚年一件颇受争议却又颇见性格的往事。

  2003年11月15日,孙道临、童自荣、曹雷等13位艺术家参加了某医药公司举办的观众见面会,事后,该公司将这次见面会的情况和图片登在了各大媒体的广告栏上。孙道临对此非常气愤,并要求对方道歉。几次调解不成之后,老人只得在2005年向上海市第一中级法院提起侵权诉讼,起诉对方侵犯肖像权。经过法院一审、二审的判决,最终宣判对方公司侵权事实成立,要求登报向老艺术家赔礼道歉,并赔偿精神损失费。

  “对于这件事情,社会上的看法很多。甚至有的律师还说起了风凉话——不要以为演了英雄人物,自己就是英雄人物了!这话令我们很愤慨。其实,官司的输赢并不是核心,重要的是我们看到了道临老师身上崇高、美好、珍惜名誉的优秀品质。这场官司前前后后纠缠了3年,这3年对于道临老师的身心打击真是太大了,他的身体越发衰退,最终官司打赢之后,他因患三叉神经疾病,已经弄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了。真令我们感到遗憾。”

  据曹雷老师介绍,退休后的孙道临很害怕孤独,对电影事业无比热爱的他有着许许多多的艺术构想要去完成:他想拍摄《三国演义》的电影;想要把李白、杜甫等伟大文学家的一生搬上银幕……在强调经济利益的今天,完全不懂得市场规律的老人常常因为这些天真美好的计划始终无法实现而感到苦闷不已。当曹雷劝说老人“多休息休息,颐养天年”时,年过七旬的孙道临发自肺腑地感慨道:“当我60岁时,我觉得自己还有长长的未来,可到了70岁之后,我忽然觉得没有多少未来了!我要抓紧干啊!”老人晚年有着许许多多的梦想,可悲的是,他的许多远大设想往往被一些沽名钓誉之徒利用,他们常常借着“孙道临”的名义招摇撞骗,待老人满怀希望参与创作时,却又发现自己被“忽略”了。这总令老人很伤心,常常发出“他们骗我”的感慨。

  孙道临一直有着一个美丽的梦想,他希望将“中国铁路之父”詹天佑的经历拍成电影。1999年至2001年,年近八旬的孙道临历时3年,呕心沥血,倾注满腔激情终于圆了自己的这个梦想。由他精心制作的影片《詹天佑》,作为建党80周年重点献礼片,受到广大观众的喜爱和同行的赞誉。

  把所有的爱都留下

  当中国电影家协会副主席、著名演员潘虹闻知孙道临逝世的消息之后,由衷发出感慨,“道临老师一生追求尽善尽美。对于自己的事业,他永远有着不可估量的热情。可以说,他是中国电影最伟大的演员之一。”

  尽管潘虹并没有与孙道临合作过,但在上世纪80年代,她曾多次参加由孙道临带队的“中国电影艺术代表团”访问世界各地。“由于每次都要飞好几个国家,我们一上飞机总是倒头就睡。但道临老师从来不会流露出无精打采的样子。飞机降落前的半小时,道临老师一定会亲自把我们一一叫醒,然后要求我们梳好头发补好妆,以最美的姿态出现在外国友人面前。他常常强调,我们代表的,是中国的文化艺术工作者,因此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倦怠。”一个小细节所反映出的珍贵品质让潘虹铭记在心至今不忘,而更令潘虹感慨不已的,是孙道临对于家人由衷的,浓浓的爱意。

  身处文化界数十年,孙道临与很多女演员都合作过,但他从来没有传出过任何绯闻,这在当今是不多见的。可以说,孙道临一辈子的爱情,都献给了妻子王文娟。当年,孙道临特别痴迷越剧,尤其欣赏王文娟的表演,每逢王文娟演出,孙道临几乎一场不落,往往总是坐在最前排。而在同友人谈起越剧时,孙道临言语中对于这位娇美秀气的“林妹妹”也有着颇多欣赏;而王文娟亦是孙道临的忠实影迷,孙道临儒雅温存的形象颇得佳人之心。两人的心思被热心的张瑞芳和黄宗江、黄宗英兄妹俩看在了眼里,一再拜托“贾宝玉”徐玉兰牵线搭桥,最终促成了这段艺坛佳话。“孙道临是舒伯特,因为他的西学底子很好,钢琴、哲学、诗歌无一不精。王文娟是林黛玉,她扮演的林妹妹实在是太美了。这两人的结合是我做的媒,我戏称为:舒伯特与林黛玉合写一首诗。”黄宗江常常不无得意地如此介绍。两人自20世纪60年代喜结秦晋之好,一生相亲相爱,比翼齐飞。

  到今天,两位艺术家已携手走过了风风雨雨的40多个春秋。他们相濡以沫,风雨同舟。当年,孙道临因主演《早春二月》受批判、王文娟因拍摄《红楼梦》被戴上“专演才子佳人”的帽子时,两人都能够从容面对,共度劫难。改革开放后,他俩又迎来了新的艺术青春。1996年,孙道临亲自为爱妻王文娟投拍了10集越剧电视片《孟丽君》。王文娟由衷感谢丈夫为她圆了这个梦:“道临起初有些纳闷,问我怎么这么喜欢孟丽君,我就拿原稿给他看,尽力说服他。”于是,两位已过花甲的老艺术家共同创作了《孟丽君》,并成为他们共同的艺术结晶,见证着两人“白首偕老”的爱情誓言……进入新世纪之后,卧病在床的孙道临因患疾病忘记了许多事情,他唯一留存的一点记忆,却留给了爱妻,除了王文娟,他谁也不认识了。痛苦的老人曾无奈地说道:“也许你们认识的孙道临,再也不存在了”……

  “我希望文娟老师能够节哀。面对道临老师的逝世,我们所有人都和她一样痛苦着。”潘虹含泪说道,“我相信,道临老师只带走了他的躯体,但他所有的爱,都留了下来。我们可以肝肠寸断,但回想起道临老师从容的神情,我们也应该从容地面对他的远行。”-

  人间曾有孙道临

  孙道临塑造的李侠是一个有诗意的革命者,他信念坚定、严格自律,同时温柔内敛、含蓄蕴藉。这样的诗意一旦被摧毁,几乎毫无修复的可能性。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我们恰恰见证了它的消逝。

  撰稿/孙 洁

  黄宗江说,孙道临是一首诗。

  这是确实的——那个眼神里充满热情和睿智,举手投足蕴含着无法模仿的书卷气的,诗一样的孙道临呵,那个青春年少经常写诗,人到中年常演书生,桑榆晚景又时时吟诗的孙道临呵。“活着,还是不活,这是个问题……”丹麦王子的犹豫、迷惑、愤怒、热烈,诗思的缠绕与喷发,经过他的率性吟咏乃臻不朽之境,这与其说是奇迹,不如说是因缘际会:莎士比亚、卞之琳、陈叙一、孙道临——千真万确的白金组合呵。而在这个环链中,致命的“输出”一环,落实于曾经在燕京大学潜心研读莎翁剧作的孙道临的唇齿之间,虽为人事,岂非天意!

  而今,斯人已殁,诗心不再。网间众人不约而同地借用《永不消逝的电波》这个标题传递自己的怅惘。然而“永不消逝”只是梦幻般的期许,谁让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消逝的年代,借用2007年轰动一时的某省高考作文题,无论愿或不愿,大家都“行走在消逝中”。

  现在出现了各种新编的、改编的地下党题材电视剧,我也看了不少。但是看这群青春靓丽的男女演员,眉宇间总觉缺少点什么。孙先生的逝世让我恍然忆起久违了的李侠:当王心刚扮演的特务带着小特务们围拢来的时候,他凛然地微笑着打出最后一串电码:“同志们,永别了,我想念你们。”这种既属于军人又属于知识分子的大无畏的气概,正是没有经历过人世沧桑,在学养上又有所不逮的青年演员无法模仿,亦无从模仿的。同样的气概和风度,也是后来那些以“高大全”自命的宫廷宠儿、全民偶像们无力企及的。它直接来自孙道临和他那一代电影人(也是文化人)的心性,所以无从复制;又在此后不久的“三突出”年代里被压抑、被抵制、被扼杀,所以很难重现。孙道临塑造的李侠是一个有诗意的革命者,他信念坚定、严格自律,同时温柔内敛、含蓄蕴藉。这样的诗意一旦被摧毁,几乎毫无修复的可能性。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我们恰恰见证了它的消逝。同样消逝的还有属于华先生(《乌鸦与麻雀》)、高觉新(《家》)、萧涧秋(《早春二月》)——当然,还有丹麦王子哈姆雷特——的优雅和诗意。

  翻开孙道临的遗著《走进阳光》,字里行间洋溢着他对电影、对人生、对诗的热爱,文字恰如书名一样温暖。最令人惊诧的是写于1939年至1941年的九首新诗,风格恰在新月和九叶之间,声韵协畅又略带涩味。随便抽取一首:“时间是一辆蓝色的、静默的车/停在种着各样枯萎树的阶下/月亮无谓的缩小着它底形状/等候那卷挟寒瑟而来的舞者……”(《寒瑟中作》)说什么呢?读了这些,谁还能说我们现在的若有所失是庸人自扰呢?那么,在这半个多世纪里,我们失落的究竟是些什么呢?

  我从小迷恋孙道临的声音,2003年终于得偿夙愿,在商城剧院现场听了一次孙先生的朗诵。篇目是白居易的《琵琶行》。那天我们到得比较早,远远地看见西装革履的孙道临缓步而来,犹疑片刻没有趋前打扰,不料剧场门口竟起了小小的风波,原来年轻的检票员不认识老者,不让他进去……演出时,孙先生是压轴(倒第二)。他颤巍巍地上台,清泠泠地开口,先介绍伴奏的演员:“是秦毅,不是秦怡”,如假包换的冷面滑稽,荡起欢笑一片。“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唉,江浸月……”诵读声起,全场肃然。老人运气调息明显不如从前了,但是那特有的清亮音色中透出的诗人气质令人叹为观止。我听过不少版本的《琵琶行》,唯有他在长诗的每个段落处用重复的方式作了强调,分别是“别时茫茫江浸月”、“添酒回灯重开宴”、“说尽心中无限事”;也唯有他在重点语句处作了重复处理,分别是“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和“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其实,在诗句念诵间过多地作语词的重复有时候是会影响接受的,但是孙道临的这种处理却和全诗意境达到了浑成,这除了艺高人胆大之外,我想,还因为他已经完全吃透了这首诗,也完全摸清了所谓朗诵的壸奥吧。

  孙道临先生晚年,致力最勤的一件事,就是在上海组建“孙道临朗诵艺术团”,虽未果,但是其情可感,特别是他最近几年的病痛间接地缘起于那场沸沸扬扬的广告官司,这令他的溘然长逝越发令人痛惜。那本来是被误认为一次公益性质的朗诵活动。此事原委,借用我刚刚购得的梁波罗散文集里的话,便是:“从不做广告的他(指孙道临)被浙江一家药业公司的侵权行为所激怒,此事令他心力交瘁,往往‘震怒’难以自控,他觉得此举是对他人格和尊严的侮辱,这是我与他接触几十年来从未看到过的。虽然历时三年,最后以我们胜诉告终,但对他精神的打击和健康的摧残,远非经济可以补偿的。”我最近几年也被商人陷害,在打一场无头官司,所以深知官司确实是可以打击和摧残一个健康人的,更何况那样一位一生与人为善的垂暮老者!

  也许这已经是一个容不下诗的时代了,所以才会发生这样阴错阳差的对诗的误读(一方借朗诵之名行广告之实,另一方被蒙在鼓里;一方心安理得,另一方震怒而心力交瘁)。但是,也唯因其是一个容不下诗的时代,故诗人之死大概也算死得其时,死得其所了。

  前天早上,听到孙先生逝世的消息后,我马上以短消息告知了远在北京过冬的苏秀老师。不久,收到她的Email:“在道临那一辈人中,50年代前进入电影界的,如刘琼、金焰、赵丹都走了。建国初期的青年才俊,如今都已进入耄耋之年。这一代人的一生中,既有风风雨雨、阴霾满天的日子,也有碧空万里的时候。就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这是豁达如苏老师的人生感言。但在我们这些影迷心里,总感觉历史和时代亏欠了他们太多,且都是无法偿还的孽债。这一代电影艺术家伴随中国电影和戏剧成长,百年影史漫过他们的人生,将他们整个儿覆盖。但这又是怎样的一百年啊!这些百年影史最光辉的名字:石挥、刘琼、金焰、赵丹、孙道临……他们无一不曾受过时代的讥嘲和捉弄,现正面临着被后生晚辈彻底遗忘的困境。——我不就目睹过朗诵会的剧场工作人员不认识孙道临的事件吗?这次悼念活动期间,又见某门户网站赫然将电视剧《家春秋》林达信陈晓旭的剧照误认作孙道临黄宗英……

  现在,孙道临走了,独属于他的那种诗的优雅和清脱再不能见了,唯愿曾受过他的启蒙和感动的人们,多多告诉后人,人间曾有孙道临。-

  “最陌生的”片段

  人们熟悉的不都属于面具,但唯有陌生的,方是素面朝天的真实。因为真实从来缺席选秀。

  撰稿/陆幸生(记者)

  在报道孙道临先生与世长辞消息的第二天晚上,上海电视台播放了孙先生主演的电影《渡江侦察记》。白天的报纸上,一则拍摄故事,在各式报道中被反复提及。当年,从孙道临的外形到内在气质,都与解放军侦察连连长有不小的“距离”。在别人的种种担忧里,他颇为焦急,便让在电影中扮演敌情报处长的老朋友陈述,将自己的连长形象用笔画下来,以便作比较和揣摩。当年中国电影人的职业精神,诸种赤诚都凝固在这个细节里了。

  如是内涵丰富的历史风景,值得解读的,其实并不仅限于这一个“花絮”。

  孙道临先生扮演的解放军连长,作为成功塑造的艺术形象,早已被列入中国电影的史册。时间过去了半个世纪,是否可以让后来者做一个“滞后”的发问:当年的孙道临,与当年我们所“要求”的解放军连级干部的形象标准,究竟有着怎样的距离?是军事干部无畏的载体必须是彪悍,还是指挥员勇敢的外形一定要魁梧?是否只有政委式的机智,才被允许略略地呈现有书生的意气?今天,我们将为纪念这位中国电影泰斗人物而献上的形容词,排列在此处:这位“逝去的绅士”仪态严谨,一丝不苟;这位“多艺的才子”性情温润,有点孤傲。也许,当年从外到里、从头到脚的担忧,就包容着这样的内涵。

  可以这样说,半个多世纪前为解放劳苦大众而进行的人民战争,是一场以锤子和镰刀的交并为引导旗号的战争,工人识字班和农民讲习所成为绝大部分贫苦参与者的文化踏板。即使有过那么多爱国青年来到延安,而在那么漫长的时间里,“小知识分子”成为他们的身份概括。视野落差,习俗鸿沟,天然的隔阂不会消除,但也并没有阻挡彼此共同融合并肩战斗的信念。还可以这样说,中国人民解放军拥有着中华民族最精英的群体,他们各领风骚,智勇双全。所以,观众喜欢孙道临这位儒雅的连长,人民认可这位英勇的战士,也就有了最充分的理由。甚至更可以这样说,在孙道临扮演的解放军连长身上,体现了普通群众对于人民救星的审美渴望:一位富有文化修养,讲究仪表风度的斗士。

  艺术形象的填补,往往在表明生活中真实的短缺。最善良的表述是,有过这样的年代,常年战争的腥风血雨,生死格杀的满身血污,一时间使得那么多的人,对于英雄形象趋向了单一的勾勒,以至成为唯一的民间摹本。以至,连扮演者自己都在努力地改变着“天然附体”的痕迹。

  孙连长过江后的结论是美好的。那就是对于某种标签式人物的塑造,实现了突破。只是,孙道临也远不是永远那么幸运的。

  孙道临本色的艺术形色,在黑白片里是《家》里的大哥,在彩色故事片内,就是《早春二月》的萧涧秋。片子拍就呱呱坠地,蜂拥而起的是批判的箭矢。世外桃源里的一场风花雪月故事,反衬着“外边世界”的烽火岁月,彼此冲撞的双方,还是富有多元性质的人性和正在厮杀拼搏的腥血战争。柔石自我剖析的笔准确而犀利,只是批判的矛头无法针对一位烈士,孙道临便成了他的替身。

  86岁的孙道临今已大行。在可以和能够倾吐对以往岁月基本判断的时刻,却已再也听不到他对那段日子的记忆。在已经出版的媒体上,我见到一篇描绘近年孙道临与友人交往的文字。他与友人参与“社会活动”,过后自嘲:我快80岁了,还一直挤眉弄眼,我容易吗?顿时,友人和他“同病相怜般都笑了起来”。作者写道:这是她所看到的孙道临“最陌生片段的时候”。

  作者记录了这位孙道临多年老友对他的评价:这是一个才子,文学、舞台、英语修养都十分出色,还做电影、搞配音,本身又是一个好演员,一个好人;多么难得的艺术家。“我们这种混世的,食有鱼行有车,过得比他们好,想想就很难为情。你怎么能想象一个哈姆雷特王子去喊口号呢?”

  连亲近的友人都感到了“最陌生”和“难为情”,如是一切,已绝对不是记者们能够做到的采访所得。在相当多的时候,记者们采访得到场合,却并非能够采访得到生活。人们熟悉的不都属于面具,但唯有陌生的,方是素面朝天的真实。因为真实从来缺席选秀。

  无须过度阅读,但也过目不忘。在纪念这位艺术家的时刻,人们知晓了孙道临作为艺术表演家和一位思想者,始终长埋心头的疑惑和拷问。他在那么长时间地服从世俗规则的同时——谁又不在服从呢——同时也保持着自己的真实质询。当如今屏幕上穿着不同军服的军人,多粗口迭起,多一根筋到底,多相随跟进,以示“更新创意”的时候,同样无须过度阅读这些“风景”;我要说的只是:我们有过孙道临。-

(责任编辑:王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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