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文章:农村“市场主体”裂变
在农业大省四川走村入户的调查发现,当前农业正处于在更广的领域、更深的层次上进行市场要素和资源整合重组的加速度时期
文/《瞭望》新闻周刊记者田刚
联产承包以后的农户是自有生产资料、自有劳动力、独立决策和经营、自负盈亏的市场主体。
本刊记者走访发现,“农户”并没有成功地走向市场,而农户中包含的生产要素——劳动力、土地等,却单独走向了市场。劳动力外出打工,与城市的工商业资本结合,获得一份稳定的劳动收入;一些农民将土地承包经营权转租给懂技术会经营的业主,获得稳定的资产性收入;不少农户自愿放弃了“围着市场转”的生产决策、经营管理。
这种新的趋势,酝酿着农村社会结构和农业资源怎样的深刻重组?
农户“市场主体”逐步走向瓦解
年前,本刊记者在四川邛崃市林济镇看到,西瓜、刀豆、柑桔等都遭遇市场重创。
一些农民说:“今年西瓜价格不好,去年一斤4角,今年平均2角,80%的西瓜折了本;刀豆把农民整惨了,去年一斤1.5元,今年卖不掉;柑桔去年一斤5角,今年垮到5分,许多桔子没人摘,还不够工钱。只有茶叶运气好,上半年天旱欠收,所以鲜芽卖到一斤15元。”
对许多农民而言,经营决策和市场销路是他们最头疼的问题,种什么完全凭感觉,种什么都是好几年,坏几年,赚赔全靠运气。除了少数种养大户以外,绝大多数农民不具备技术、管理两个方面的能力,连累到土地承包权、农资和劳动的大量投入得不到收益,这种现象在各地农村随处可见。
那么,“公司加农户”、“订单农业”等模式是否可以解决上述问题呢?
资阳市农经站副站长刘成运说,上世纪90年代,我国提出龙头企业带动型的农业产业化,对农产品进行订单收购,但运作中出现一些问题:一是责权联结机制太松散,对双方缺乏制约;二是农户过于分散,交易成本太高,若企业违约农户难以联合应对,若农户违约,执法成本也太高。
成都新太丰农业开发公司负责人介绍,他们通过“公司加农户”发展养鸭,遭遇了不少困扰。市场价高于订单价时,农户把鸭子拿到市场卖掉,推说鸭子死了,不肯履约;市场价低于订单价时,鸭子真的死掉了,农户就到市场上买鸭子来履约,赚取差价。法不责众,没有办法理论,企业只有自认损失,永远解除订单了事。
农户也对订单生产有许多顾虑。会理县、安岳县的一些农户说,许多业主和龙头企业自身实力不强,对市场风险抵抗力差,资金链脆弱,一出问题人去楼空,而且他们是“有限责任”公司,就算打赢官司也赢不到钱。所以,一些农户宁愿与业主个人签约,也不愿与他的公司签约。
为加强对农户的制约,一些龙头企业向农户收取数额不等的“保证金”;为了防止企业毁约甚至卷款而逃,当地政府或农业部门又向企业收取“保证金”。这些制约关系不但没有从根本上巩固“市场联盟”,反而增加了双方经营成本,占用了流动资金,而且使问题复杂化,出了纠纷政府无法脱身,有的地区的农民甚至把无人收购的农产品堆到政府办公楼。
生产要素“突围”后的重组
一些基层干部告诉《瞭望》新闻周刊,以户为单位的生产模式只能是稳农之策。在坚持联产承包基本制度不变的前提下,冲破以户为单位的生产,推动劳动力转移和土地流转,集中土地发展现代规模农业,才是富农之策。
安岳县城北乡农民王国仁今年61岁,全家5口人、4亩耕地。儿子、儿媳在成都打工,两人每年收入3万多元。从2001年起,王国仁家里的2亩水田租给一家业主种植柠檬,每亩每年按700斤稻谷的价格收租金。剩下1亩多旱地,他和老伴自己种植小麦、玉米和红薯,都用来解决全家口粮和饲养“过年猪”,用不着考虑市场。
王国仁说:“庄稼人有的是力气,最恼火的是不知道该种什么东西,种稀罕东西没有技术,等学会了,那东西早种得遍地都是。现在挺好,租田只管收租金,至于种什么东西和亏赚都是业主的事。”
安岳县的许多农户在出租土地的同时再给大户和业主打工。城北乡陶海村共流转土地1000多亩发展柠檬产业,较大的业主都雇有十几到几十个固定的劳务工,农忙时临时再雇一些小工。例如给柠檬套袋,套一个2分钱;每采摘1斤柠檬,劳务费2分钱;施肥、排水、修枝、除虫都需要雇人。2007年,这个村农民“当地主”收租金60万元,“当长工、打短工”从柠檬园挣来劳务费70万元。
与此同时,一些农业产业化龙头企业在经营中感到,农户没有独立承担市场风险的能力,一旦亏损就会大面积削减生产能力。只有把农户变成企业生产的一个车间,而不是市场交易对象,农户面对企业,企业面对市场,农户才能稳定。
成都新太丰农业开发公司负责人介绍,他们发展养鸭的做法是,企业承担决策和经营的市场风险,把农户纳入企业生产的一环。企业与农户签订收购合同,把鸭苗、饲料、药品按市场价卖给农民;农民把鸭养大以后,每只成鸭按鸭苗、饲料、药品等投入计算成本,加上1元利润,再卖给企业。这样,每只鸭从农户这个“车间”过一趟,“加工费”1元,相当于企业部门间结算,与市场无关,农民实质上成为企业计件制工人。
在四川,土地流转正催生出一批农业产业化龙头企业和集中发展区。安岳县农经局副局长颜家伦介绍,安岳的流转土地多数用来发展柠檬,已经形成规模效应和龙头带动效应。当地柠檬最早是从美国引进的品种,现在质量已超过美国产品,目前全县的柠檬鲜果产量占全国的70%,成为远近闻名的“柠檬之都”。
农民转租土地的明细账
安岳县石桥铺镇烽火村有3102人,耕地3000亩。外出打工人口(包括打工者和随行家属)共2100人左右,其中举家外出者达170户,村里常住人口只有1000余人,都是老人和儿童。目前,有4户外来种植业主在烽火村租地1250亩发展柠檬,每亩租金是700斤稻谷的当年市场价。
本刊记者在安岳县石桥铺、城北等乡镇了解到,当地土地租赁合同大多是签到第二轮承包期满,长达20多年,其间土地价值和收益肯定会出现变化,因此租金支付办法很灵活。
一是租金的短期调节机制,规定每亩水田的年租是700斤稻谷,每年按9月20日当地市场上中等稻谷的市价付现金,今年是每斤8角钱。若租用一亩旱地,年租是400斤小麦和400斤玉米的市价。
二是纠纷处置办法,若双方对市价各执一词,谈不拢,就干脆直接付给粮食。
三是租金的长期调节机制,双方约定,如果以后当地平均亩产量大幅提高,则重新谈判协调租金折谷的数量。
这些“土办法”充分体现了安岳农民的智慧,该县大规模土地转租始于2000年,7年来粮价涨跌无常,却没有任何租金扯皮现象。
烽火村村主任唐昌鹏扳着手指给记者算账,一亩水田如果自己来种,每年一季油菜、一季水稻。
先算油菜,亩产300斤菜籽,市价顶天500元,成本200多元,可挣下200多元。
再算水稻,正常亩产800至900斤,如果是向阳地块、精耕细作、无灾无害,能产1000斤,市值800元。成本方面,种子30元,地膜和农药20元,磷肥、碳铵和尿素150元,机耕、插秧、抽水各需100元,收割打谷时请人200元,还要管烟酒和伙食。七扣八除,只赚100元左右,如果再考虑自己投工,等于半年白种。如果天旱多抽几次水,就亏大了。
而把土地租出去,一不投工,二不投钱,700斤稻谷稳拿净赚。“划算得很,非常行得通。”
农民的新联合形式
《瞭望》新闻周刊调查发现,随着一些农户放弃决策、经营、技术等“短板”领域,另一些农业信息服务机构、农业盈利性技术服务机构(或个人)、农业机械服务机构、专业农民“经济人”等不断壮大。
西昌市农业局局长沙虎全说,要让农民特别是留在家里的老人能够轻松种田,从种到收,都需要专业机构提供服务,插秧找工厂化育秧机构,打药找植保服务社,耕田收割都有专门机械服务机构。
一些农民在逐步放弃以户为单位生产的同时,出于自身利益,也在不断尝试重新走向联合的方式。
截至去年11月底,资阳市成立了100多个专业合作社,多数是生猪合作社。在这些合作社的推动下,一些养猪专业乡镇打出了自己统一的绿色环保产品品牌,并组织专人到农业部争取“无公害基地”乡镇。这些合作社还聘请技术人员对养猪饲料配方调整统一,稳定猪肉质量,并出面招商,引进下游屠宰、冷藏和食品加工企业。
专业协会、专业合作社、农业公司等农民新联合形式的发展,还使得空壳化的农村集体经济在一些地区重新发展起来。
安岳县富民养猪专业合作社2007年7月24日成立,股本25万元,是养猪户集资入股,现有56个社员。理事长唐昌鹏说,合作社成立仅4个月就已经形成了2.18万元积累。
其积累的渠道:一是生猪收购企业返还每头猪2元钱收购管理费;二是合作社每使用一吨饲料,饲料公司返还200元,除去运输和分销成本80元还赚120元,其中,50元在农户偿付饲料款时直接让利,70元纳入合作社积累。积累年终结算再提20%按股本金返还给入股农户;三是用积累金向养殖户发放小额贷款收取低息。
一些专家和基层干部认为,目前我国农业正处于在更广的领域、更深的层次上进行市场要素和资源整合重组的关键时期,当务之急:一是加大统筹城乡一体化的政策力度,解决“农民工”身份问题,引导农村劳动力真正融入城镇;二是规范土地流转,让农民分享土地承包权带来的资产性收益,有条件的地方推动土地承包权股份化;三是进一步出台法律规范,在农民自愿的基础上,发展协会、合作社、农业股份公司等农村合作组织,再造农村社会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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