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质先贤李捷 |
来源:《人物》杂志
地质先贤李捷
贾兰坡曾说,在周口店的研究中,“公平地说,李捷先生是立了头功的”。
□ 文/张尔平
2002年早春,笔者着手农商部地质调查所旧址——兵马司九号的保护工作,不意这竟成了一条长青藤,绾起与诸多学者方家、先贤后代书翰交往的机缘,也由此结识李捷的哲嗣李本明、李本京和俞芸芸,略知李捷家事。2006年6月10日,周口店北京人遗址发掘80周年之际,周口店遗址博物馆举办《李捷生平事迹》展览和李捷铜像揭幕式,89岁的地学大家刘东生先生为展览作序并参加揭幕。
1977年,李捷在西夏古城远归道山,世态倏忽,已30年矣,特写小文记述李捷的一生尘梦,几段辉煌。
家世与问学
李捷(1894-1977年),字月三,河北成安人。1913年考入工商部地质研究所学习地质,师承章鸿钊、丁文江、翁文灏。中国学者培养的第一批地质专业人才仅22名,李捷是其中之一。
中国北方广植白杨。古诗说:“白杨多悲风,萧萧愁煞人。”李捷有地质界的老资格和优秀学术成果,令人感佩的憨厚与执著,有对朋友患难相助的一脉古风。他用功甚勤,终成大器,在中国百年地质学史上拥有一席之地。然而他自幼失怙,中年失子和爱妻凋丧,晚年有家不能归,可谓一生坎坷多劫;难得的是其性情与心怀坦荡,忠厚不改,对事业的追求矢志不移。他所负载的不仅是传统的禀赋和专业学识,还有中国学人坚忍、悲悯的心怀。
李捷是遗腹子。上面一个哥哥长他9岁。乡间尚存古礼,家里虽是河北农村的小地主,母亲辛勤持家,十分简朴。及长,李捷越觉母亲的艰辛和自强的鞭策。家里没有劳力,比较起来,弟弟念书比哥哥更聪慧,母亲忍痛让长子辍学,供李捷一人读书。上小学时,一个冷馒头夹蒜泥就是一顿早饭。到县城上中学,李捷头一次见到炸油饼,馋得很,心里嘀咕:要是有零钱,就买一个尝尝。后来,李捷百吃不厌的就是炸油饼。
1913年初,丁文江在北京筹办“地质研究所,招中学毕业学生学业优异、体力强健者,期于三年内造就技士。”学生免收学费,毕业后即可到地质调查所,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正是李捷这种家境的青年的首选。19岁的李捷以“正选”资格考入。名曰地质研究所,其实是一个30名学生的地质学校。中国地质学由西方引进,当时地质人才奇缺,教师基本是聘请兼职,唯一的教授是刚从欧洲留学回国的地质学博士翁文灏。有人上门高薪聘请翁文灏,翁认为自己“学的是地质,去做总工程师,学非所用”,尽管“到地质研究所教书薪水是60元一月。因为这种工作很合我的素志,我就一口应承”。
地质研究所要求学生有扎实的基础知识,设置国文、解析几何、三角、物理、化学、图画等基础课程,有动物学、地理学、测量学、照相术等专业基础课,还有普通矿物学、岩石学等多门类的专业课。丁文江承担古生物教学,十分注重学生的野外地质调查。晚年的翁文灏回忆:“丁所长主张,调查地质者必须短装步行,亲身携带铁锥(敲石头)、指南针和倾斜仪(定方向,测倾斜)、放大镜(看微小矿石)和小刀(定硬度),一路用心观察,采取标本,并用走路速度或步数为距离标准,将一切考察所得,记在图上。”
三年下来,农商部官员和外国专家对地质研究所的教学评价颇高:“此次卒业生之成绩极佳,其程度甚高……实与欧美各大学三年毕业生无异。”“为中国科学上第一次光彩。”
李捷在学习期间成绩并不突出。1916年结业的22名学生,有18人进入北京兵马司胡同九号地质调查局(后称所),分三等:调查员、学习调查员和继续学习,李捷属“仍著留所学习”。两年之后,地质调查所将李捷等人“销去学习字样,改为调查员”。多少年后,胡适在台湾的萧瑟秋风里,回想挚友丁文江创办地质研究所的如烟往事,他说:“中国地质学界的许多领袖人才,如谢家荣,王竹泉,叶良辅,李捷,谭锡畴,朱庭祜,李学清诸先生,都是地质研究所出来的。”由此可见,大器晚成的李捷早已一改刚毕业时的晦暗境地,成为业界的一方翘楚。
先行者的建树
1920年,丁文江、章鸿钊、翁文灏和邢端募捐建造地质调查所图书馆,扩建陈列馆。1922年7月17日,地质调查所举办隆重的图书馆、陈列馆新馆开幕典礼,捐资千元的黎元洪大总统莅临典礼,合影留念。28岁的李捷坐在第一排台阶上,敦实的身材,平头,一脸忠厚。
问学时的老师翁文灏,在李捷到地质调查所以后,一直任代所长、所长。李春昱曾回忆说:“抗战前地质调查所的办公时间是上午9点到12点,下午2点到5点。但是翁先生经常中午不回家吃饭,让工友到兵马司街口小饭铺内买一碗汤面或烩饼,在办公室里吃,就算一顿午饭。晚上则往往在灯下工作到七八点钟才走。”
师长干事业心无旁骛,不患个人得失;学生干工作也全身心投入,近于痴迷。这种影响之大已颇有些禅意,是不着痕迹,以心传心的浸染,如迦叶微笑,世尊拈花。
地质图对地质学的理论研究和实际应用非常重要。它的应用领域十分广泛。早在1912年,章鸿钊就提出编制中国地质图的计划。丁文江、翁文灏任地质调查所所长之后,一直把编制中国地质图作为“地质调查机关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决定采用国际地图分幅法,将全国陆域以1∶100万比例尺分为60余幅,依次编绘。20世纪20年代,李捷和他的同学谭锡畴、王竹泉主编了中国最早的三幅1∶100万地质图。1921年,李捷到安徽淮泗等地,雇了牲口,驮着仪器、标本,深入荒村僻壤,将实地调查的地层、岩性、地质时代等内容填绘到地形图上;未测地形图的地区,还要先测绘地形图。1929年,地质调查所在商务印书馆出版了李捷主编的1∶100万《中国地质图(南京开封幅)》。此后,编图举步维艰,其他60余幅地质图成了梦中残月。1∶100万中国地质图的三幅开山之作,李捷参与三幅的填图,并主编其一,这项功绩随着几十年来中国地质图多比例尺、多版次的面世,愈显卓著。
1926年,地质调查所所长翁文灏与北京协和医学院步达生主任协商,开展周口店的发掘,并策划合作成立新生代研究室。这项工作得到美国洛克菲勒基金会的支持。1927年2月,地质调查所安排李捷和瑞典学者布林主持发掘。同年4月,周口店大规模的发掘开工了,每天投入60个民工,半年之后,清理出化石材料500箱。布林从中找到一颗保存完好的人牙化石。很快,李捷在《中国地质学会志》上发表《周口店化石层》一文,次年在《科学》上发表《周口店采集研究之经过》。步达生根据这颗下臼齿的性质和地理分布上的意义,建议建立一个新属新种,即俗名“北京人”,学名“北京直立人”。1929年12月,裴文中在周口店发现了震惊中外学术界的北京猿人头盖骨。科学需要积累和拓展,也不能不讲运气。李捷和布林已经叩响封闭着惊世财富的大门,而大门却于两年后在裴文中的面前隆隆打开。贾兰坡曾说,在周口店的研究中,“公平地说,李捷先生是立了头功的”。
李捷在周口店期间,朱家骅已经把他聘为两广地质调查所技正,虚席以待。李捷于1928年离开地质调查所,没有去广州,而是应李四光之请参与组建中央研究院地质研究所。所里有职员29人,其中有李四光、李捷等专任研究员8人。当时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大小机关纷至,房屋十分紧缺。地质研究所只得随院部暂设上海,租用民房,几经搬迁。1932年1月,淞沪之战爆发,地质研究所所在的曹家渡临近火线,李捷他们只得再度搬迁。李四光后来回忆说:“隔不了多久,几个人又要扛起‘地质研究所’这块招牌,在上海马路上跑来跑去。”直到1933年秋,南京鸡鸣寺路新址落成,所里迎来战前短暂的黄金时期,工作全面铺开,李捷与舒文博、俞建章、朱森、张文佑一道,足迹踏遍湘、鄂、桂、黔以及江苏地区。李捷和俞建章由同事结为儿女亲家,此为后话。
“七·七事变”以后,国民政府以湖北为后方和重要资源产地,急待开发湖北矿产,以利国防。湖北省政府建设厅商请中央研究院地质研究所组织湖北矿产调查队。1937年12月,李捷接替李毓尧任队长。三年后,李捷向湖北建设厅提出四处可资开发的矿藏:郧阳砂金矿、巴东盐矿、兴山煤矿和恩施贡抚黄铁矿。当时主持省政的陈诚为李捷的《湖北矿产调查》一书作序:“披览之余,弥觉振兴矿业之不可缓,如鄂西之铁,鄂北之金,蕴藏均称丰富,资用可期无穷;若能尽量启发,岂惟本省建设之助,国防建设胥利赖之。”
忠厚善良的人
早年李捷求学离开家乡,母亲后来瘫痪,全靠兄长照顾,送终。李捷感念兄长辍学供他读书、侍奉老母的恩德,许下不分家的诺言,奉养哥哥,供养子侄。李捷的元配刘氏,生二子后亡故。李捷续娶保定女子师范毕业生刘树仪,一位终生从事教育的贤淑女子。乡村早婚,李捷又逢变故,兄弟俩的子女差了整整一代人,李捷的大侄孙恰与其长女本昭同龄。抗战的烽火燃遍华北,李捷正在湖北调查地质,让夫人带着兄长、侄子夫妇和四个侄孙辈,加上自家人老少十余口,辗转向西南逃难。这在中央研究院西迁的队伍里,并不多见。人生遭际,人品性情,表述的是深深的传统印记。
李捷性节俭。他静坐沉思,有叼着烟斗的习惯。抽烟时断时续,火柴要节省,李捷教女儿搓纸捻子引火。久居京畿,李捷喜好京戏。家里有个大喇叭扬声的留声机,李捷随着梅兰芳、马连良的戏文唱片哼唱几句,略少板眼。
搞地质的与山水为伴,常离家。只要李捷在家儿女就高兴,是全家的节日。他常牵了小女本明的手去北平的街肆吃荷叶包肉。李捷打开行囊,儿女围在身旁,李捷手举各种石块,很耐心地讲石头的演变和种类,儿女们又佩服又头痛。儿女长大后个个成材,是内地、美国和台湾的知名教授,就是没有一个子承父业的。
抗战后期,全家辗转安顿在四川合川。长子本中大学毕业,考上公费美国留学,全家兴奋不已。不料乘船出川时,遇上欺扰妇孺的兵痞。李本中仗义执言,说了几句公道话,兵痞一枪托打过来,本中一个趔趄掉入江中,转瞬没了踪影。同去的同学不敢将噩耗告诉李捷,辗转打电话告诉继母刘树仪。刘树仪瞒着家人,如负千斤。眼看到了本中离境的日子,李捷等着儿子的消息,十分焦急,刘树仪只得缓言相告。这一击让李捷断了生念,一头朝桌角撞去,头上撞出一个血洞。
1941年前后,教育部地理研究所的马廷英发生婚变,妻子舍下数月大的幼儿出走,后嫁与“七君子事件”的章乃器。马廷英的小儿国光无人照看,李捷秉燕赵遗风,尽管家累很重,仍慨然担起抚养小国光的重任。李捷让夫人乘船去重庆北碚马家,把小国光接回家,悉心照料,视如己出。这让五岁的本京十分失落和不平。小国光在李家过了五个春秋,也度过了一个快乐的童年。抗战胜利后,马廷英赴台接收台湾日本帝国大学,国光随父长在台湾,一段友情也湮入海天。回望世道人心,斟两盏清泉绿茶,品味的是感动和安宁。
老年的日子
抗战胜利以后,李捷到北平任河北省建设厅厅长,为省内水利灌溉和凿井工程用力最多。1948年的离乱,李捷一家人被海峡分成两半。李捷和长女一家在大陆,夫人和其余三个儿女在台湾。不久刘树仪客死异乡,李捷再未婚娶。
建国以后,李捷任地质部地矿司工程管理处工程师,负责官厅水库模式口引水隧洞工程地质。1955年任水电部水电总局副总工程师,先后到河南陆浑水库,云南毛家村水库,福建东张水库,陕西宝鸡引渭工程以及西北、东北的水利枢纽做地质勘查。区域地质学家李捷晚年成为水文工程地质的业务领导,直至终老。
李家在北京东城住一个四合院,不远处是鼓楼古旧的檐阁。院子占地一亩,北房六间,东西厢房各两间。院子没有倒座房,空地大,遍植花木,树影轻摇。家中客厅一幅山水中堂,两旁是蔡元培的草书对联,首题是“月三先生正”,联曰:亦能画马穷殊相,欲谴吟人对好山。
“文革”浩劫一夜之间撕毁了家里的安详宁静,像撕毁悬挂多年的对联。1970年,76岁的李捷离开他眷恋的四合院,到水电部宁夏青铜峡“五七”干校劳动。不久,外孙女俞芸芸长途跋涉去探望。李捷穿一身破旧的黑棉袄,见到芸芸,高兴极了。令芸芸不解的是,老人没说几句话就牵着芸芸的手去看他的“工作”:李捷手拿一柄竹竿,坐在猪圈旁边,把大猪从食槽边驱赶开,让小猪先吃饱,再放大猪去狼吞虎咽。夜里睡觉李捷时常会突然大声惊叫。一代先驱,在蛮荒里开拓中国地质的道路,名载史册;垂暮之年,逢乱世浩劫,无辜受难,竟麻木度日在猪圈一侧。这岂止是个人之悲!
1974年秋,全国地质博物馆潘江差旅宁夏贺兰县,无意间听说李捷住在附近。李捷的同学谢家荣、李学清是潘江在南京地质探矿专科学校的老师,他深知这一代人的份量,赶紧前去探望。真是“莫道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老人身处异地,萧疏寂寞,北京的晚学来访,不禁大喜过望。他细细询问旧雨故交的近况,倾诉再做地质工作的渴望。李捷古风淳厚,次日坚持扶杖回访潘江,回家时跌倒,腿疾加重。这次探望,让老人感动许久,像难得的春雨,点染了荒漠中的一丛香草。
李捷与小女本明再相见时已到1975年。27年的隔绝和期盼聚在一瞬间:父亲已不是记忆中身强力壮、常常出去看矿的专家,而是步履蹒跚、身体虚弱的老人。李捷由“五七”干校退休到宁夏长女本昭家。“文革”的迫害,让老人心中非常委屈,能回到北京的老宅是老人的期盼。他问外孙女:“芸子,咱们什么时候回北京啊?”芸芸宽慰他,还有半年我就毕业了,就能陪您回北京了。老人大哭。未及半年,李捷于1977年在银川辞世,享年83岁。
在《李捷生平事迹》展览和学术讨论会上可以看到,人们对李捷的回忆与尊敬历久弥新。几十年世事变迁,斯人长已矣,但历史公平,不因其业绩久远而遗忘,不因其晚景黯淡而疏失。李捷让人民怀念,高风不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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