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我还是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其时,我正在山东泰山脚下的一个师机关里当宣传干事。差不多每天早晨,我都要从冯玉祥先生修的那座大众桥头开始跑步,一直跑到黑龙潭水库,然后再慢步返回。晨练的时候,我想得最多的是吃的问题,因为一锻炼肚子就饿得厉害,饭量就要增加。怎样能既使自己的肚子吃饱又能节省一些全国粮票,好在下次探家时把粮票带回河南老家,为父母到镇上的粮管所里买点白面,让他们也改善一下生活,成为我那些清晨常常苦恼的一个问题。
那时,在我那个出产小麦的豫西南家乡,白面
1978年,我还是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其时,我正在山东泰山脚下的一个师机关里当宣传干事。差不多每天早晨,我都要从冯玉祥先生修的那座大众桥头开始跑步,一直跑到黑龙潭水库,然后再慢步返回。晨练的时候,我想得最多的是吃的问题,因为一锻炼肚子就饿得厉害,饭量就要增加。怎样能既使自己的肚子吃饱又能节省一些全国粮票,好在下次探家时把粮票带回河南老家,为父母到镇上的粮管所里买点白面,让他们也改善一下生活,成为我那些清晨常常苦恼的一个问题。那时,在我那个出产小麦的豫西南家乡,白面却是极其稀罕珍贵的东西。
春天,就在我对粮票的忧虑中袅娜着走来了。春天的泰城,像一个盛装的美女,极能吸引人的目光。站在我们的营区,东看城东的山坡,树绿花红,百鸟啼鸣;北瞧由大山深处流出的溪水,清澈无比,响声叮咚;西看郊野里的菜田麦地,麦苗返青,菜花金黄。就在这个最美好的季节,一位在济南军区机关供职的干部来到我们单位,他在工作之余悄声告诉我们,很多老干部都要重返工作岗位,一些过去定下的政策也可能发生变化,以后,老百姓吃饱穿暖的问题可能会得到一定程度的解决。我听了这消息暗暗高兴,心想,啥时候能让我这样的连职干部一月拿100元的工资,规定的粮票数额之外,再允许买一袋面粉,一月能发2斤肉票和1斤油票就好了。
5月初,我突然接到通知,到济南军区宣传部报到工作。这消息让我既兴奋又忐忑,我一个农民出身的人,能在泰城工作已很知足了,还能到济南去做事?军区机关的工作我能干好?我在兴奋和忐忑中准备行装,在一个早上坐上了去济南的火车。位于泉城英雄山下的军区机关接纳了我。我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了军区司令员和政委,见到了不少过去在《前卫报》上才能见到照片的首长,我很高兴和自豪。报到不久,就发生了一件大事,《光明日报》发表了一篇题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文章,提出“任何理论都要接受实践的检验”。这与过去的传统说法大不一样,立刻在社会上和军队内部引起了很热烈的讨论,有同意者,也有反对者,人们议论纷纷,不过都认为这预示着政治领域将会发生重大的变化。我一个年轻干部,自然不很懂这篇文章所引发的大讨论的深层意义,只是本能地觉得,只要能让老百姓过上吃饱穿暖的好日子,这种理论就是好的。
我是从这时开始和妻子谈恋爱的。差不多一周就要给对方写一封信。热恋让我忘记了天气的迅速变化,等我被热得夜晚也睡不着觉时,我才知道泉城的夏天来到了。过去虽听说过夏天的泉城是全国的四大火炉之一,却并未当回事,以为是文化人的夸张,这会儿方明白火炉的称谓真是准确,一天到晚,人都像处在蒸笼里。那时没有见过空调,全靠手中一把扇子解热,实在热得睡不着时,就端盆凉水,把脚浸进去。记得有一天晚上做梦,梦见自己到了一个十分清凉的地方,在那个地方,有一个像人嘴的东西,不断把舒服的凉气吹到人身上。许多年后,直到我见到了空调机时才明白,我那个梦是对空调机的变形想象。
10月份的时候,北京召开了一次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的座谈会,指出对知识分子要充分信任,放手使用。这和过去的说法也完全不一样,但这个变化更让我高兴。在我的内心里,我对那些有知识的人是充满敬意的,而且这时我已开始了文学创作,心里老怕别人把自己也当成知识分子,有了中央的这个政策,我的后顾之忧没了。
济南的秋天异常美丽,云淡风轻,天蓝如洗。心情轻松的我在这个秋天将济南仔细游览了一遍。我登上了千佛山,欣赏了前朝雕就的那些形态各异的佛像;我去了趵突泉,观赏了那喷珠溅玉的天下名泉;我游了大明湖,在纪念我的同乡铁铉先生的建筑前长久静立以表示敬意;我看了四门塔,在那座简单素朴的另类历史建筑前留了影;我到了黄河岸边,看到了跋涉至此的河床,像一个累坏了的大汉一样摊手摊脚把自己横放在那儿的模样……
这之后,我继续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的写作,但越写越不自信,我怀疑自己是不是选错了题材———台湾老兵对故乡的思念。这种生活不是自己所熟悉的,而且老年人的心境自己也没体会,越写越没激情。这种自我怀疑为这部小说此后的失败打下了根基。
到了12月下旬,从报纸上读到了关于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闭幕的报道,我知道了以后要把全党工作的重点转移到现代化建设上来,要停止使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口号。作为一个宣传干部,我当然明白这种改变是一个重大事件,但以我那时的阅历和学识,还根本不可能预见这次会议将给中国带来什么。直到以后,当我远在河南的父老乡亲们开始包产到户,开始天天吃到白馍和白面条,开始随便上街割一块猪肉吃,开始不用布票买布做衣服,并能自由地收听豫剧《穆桂英挂帅》的唱段时,我才明白,我们这个民族是真要过上吃饱穿暖的日子了;我才意识到,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
也是因此,1978年永远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直到以后,当我远在河南的父老乡亲们开始包产到户,开始天天吃到白馍和白面条,开始随便上街割一块猪肉吃,开始不用布票买布做衣服,并能自由地收听豫剧《穆桂英挂帅》的唱段时,我才意识到,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