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心如石，诗意如水”——读张慧谋的诗

　　叶延滨

　　认识张慧谋快二十年了，那是我在《星星》的时候。读到张慧谋的诗集《渔火把夜色吹白》，越读越感到熟悉而又陌生，陌生得让我自己暗暗吃惊。说心里话，在岭南有许多优秀的诗人，特别是近些年来，珠江三角洲吸引了大量的移民，许多内地优秀的诗人来到了广东，这些诗人给广东诗坛带去了活力和光荣，也无意中遮蔽了广东诗坛一些优秀的本土诗人。最近，广东诗坛出了一本岭南本土诗人的合集《出生地》：“细细的针脚，是目不识丁的母亲／在我生命的襁褓中写下的／一行小楷。工于柳体的父亲／用他手中的笔，在族谱上，写下我的乳名／从此，我背靠长者，面向未来。／我带着一张白纸寻找我的出生地／遇到的第一个字是殷红的，母亲的血／记下了我第一声啼哭……”这本诗集的名字，就取自张慧谋的一首同名诗。这本诗合集，让人们重新认识广东诗坛，打量一度被遮蔽了的群星，在这个星群中，张慧谋无疑是最值得关注的一位岭南诗人。

　　张慧谋在岭南不算是名气最大的诗人，但应该是写诗写得最好的诗人中的好诗人。张慧谋在广东不算最先锋的诗人，但应该说是最有文人气质的诗人中的真文人。我的印象中，张慧谋这个名字是和才气，和好诗，还有和文人情趣联系在一起的。这些年，在诗坛上不缺能搞出点轰动效应的热点诗人，但像他如此沉静而专注于诗歌的清高诗人，实在难得。正如张慧谋自己的体会：“诗歌本来就寂寞，写诗的人就更加要耐得住寂寞，经得住诱惑和外围的冲击。诗心如石，诗意如水。清高未必就是诗人的本质，但缺少点清高的诗人，恐怕其境界也高不到哪里去。”我相信这是诗人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

　　读张慧谋的诗歌需要安静，最好是在一个清晨，露水挂满草尖也挂在你心上的那个清晨；也可以在傍晚，夕阳浸透天空如你手中的这杯红茶的黄昏。然后打开书，让我们进入张慧谋的诗行，进入诗人精心设计的语言意境，分享诗人的才华与情趣：“一朵渔火是一只鸟。白色鸟／它悄悄啄破夜的外壳，透出光／白白的一簇光／／渔火用小小的嘴吹开海的睫毛／海看见了什么？渔夫的网像梦一般地撒开……”我注意到，在张慧谋的诗意世界中，渔火、白鹭、海潮与风，是重要的符号，这些诗人出生地所具有的美学符号，引领读者进入诗人的内心世界。

　　其实，我们分享诗人的快乐与忧郁，更多的是欣赏诗人的语言炼金术，让我们感知文化的魅力和语言的神秘。“白鹭的飞翔其实就是诗意的飞翔／一只来自古诗词。一只来自水彩画。还有一只／来自我村边的苇丛。三只白鹭／一只觅食。一只小立。一只刚刚把翅膀打开／／……三只白鹭，三组意象／一组古典，一组现代，一组充满乡土味”。这是有趣的象征，古典、现代再加乡土味。正是张慧谋诗歌的基调！从色彩学上来说，张慧谋诗歌中有对比鲜明的夜色与白色，白色的白鹭，白夜渔火，还有雪地以及乡愁与白骨！请注意张慧谋的《最初的白，也是最早的白》，这首诗是解读诗人高贵清丽心灵世界的入口：“比雪地更早的是雪粒，比寒冷更早的是瓦上霜／比春天更早的，是含在茉莉花苞里的香气／比黑夜更早的，是黎明前的那抹鱼肚白／比一只字更早的是纸，比池水醒得更早的／是睡莲。比秋风来得更早的是蒲公英／／白鹭的白还给羽毛。渔火的白还给风灯／夜来香的白还给叶子。浪尖的白还给大海／寺院的白还给僧人。瓷片的白还给柴火／汉白玉的白还给那个朝代。闪电的白还给天空／／最初的白。也是最早的白／露水贴着梨花的唇边说，你是最早的／卷帘对着竹影下的月色说，你是最早的／白骨对着青山说，你是最初的／乡愁对着炊烟说，你是最初的”。这首诗空蒙而细致，意象丰富而色泽单纯，层层递进而舒缓绵长，没有内心的修炼和语言运用的功力，无法写出这样的诗篇！

　　张慧谋对诗歌有独特的热爱，这种热爱让他的写作呈现迷恋状，如痴如醉，自我陶醉。这是十分美好的写作状态，非功利的，却是迷幻般审美的。这种状态下创作出的诗篇，往往“下笔如有神”！比如“一城的风，细细的薄薄的，它们都是骑楼供养的／生灵。没有人管他们，它们就满城的乱跑乱窜／像一群疯疯癫癫的野孩子。”比如“花瓣落了一地／风穿过这些鞋子／细小并且零乱／薄薄的，它们的香气／晾在草尖上／关在阳光的小房子里……”这样美妙的画面和精美的意趣，在诗集中处处可遇，让阅读成为一种发现的快乐，在张慧谋发现诗意的地方，我们发现一个才华横溢的诗人！

　　我读到张慧谋写母亲的诗，让我感动：“一针一线把我扯大成人／可母亲布满皱纹的额头，却是一件／满是沧桑无法缝补的岁月之衣。”读到张慧谋写父亲的诗《比春天矮，比地里庄稼站得更高的父亲》：“这时我觉得，父亲是从岁月之墙掉落的／一小块斑驳的苔痕／比阳光厚些，比风沉些……”我的眼里发热，我的心也沉甸甸地疼！是啊，我们不缺少有才华的诗人，但内心充满大爱的诗人，才会成为真正的诗人。

　　感谢张慧谋为读者奉献这样一本诗集，我相信每个真正热爱诗歌的人，都会在这里找到诗歌的价值；我更相信每个热爱生命的人，都会在这里再一次感受到生命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