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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维明 |
先驱访谈:学习孔子,抛弃单边主义
专访哈佛大学燕京学社社长杜维明
“儒学最强势的方面就是对话,未来的世界应是多元的,不同文明之间进行对话才能促进世界和谐”
国际先驱导报记者杨晴川发自华盛顿 “儒学的当代意义”似乎是一个老生常谈的学术话题。不过,当1月24日,近百名来自中美加等国的学者在美国国会图书馆“旧事重提”时,仍引发了外界的强烈关注。从儒学如何构建和谐社会、促进可持续发展,到如何维护世界和平,学者们在为期两天的讨论中各抒己见。
事实上,这一讨论有着深刻的现实背景。近些年来,西方媒体纷纷对中国高唱赞歌,“21世纪将是中国世纪”等说法曾经并正在广为流传。但在新儒家代表人物、哈佛大学燕京学社社长杜维明看来,这并不值得提倡。“未来的世界应是多元的,不同文明进行对话才能促进世界和谐。”杜维明在接受《国际先驱导报》专访时如是说。
儒学为世界发展提供新思路
《国际先驱导报》:面对经济全球化进程中人类所面临的种种矛盾和危机,西方文明并没能很好地加以解决,儒家思想能帮助解决这些危机吗?
杜维明:帮助解决可能言之过甚,但至少能够提供一种新的思路。现代西方崛起的基础是启蒙思想。启蒙思想发展出的许多观念,已经成为当今的普世价值。但是,这些观念中有反自然倾向,过于强调个人中心主义和理性,导致了许多问题的产生。
儒学则不同,它涉及四个层面,个人、社会、自然、天道。个人讲身心整合,注重个人和社会的健康互动,社会是广义的,从家庭、社会到国家和国际社区,乃至到生命共同体以及宇宙。它也重视人类如何和自然能够保持持久的和谐,人心和天道能不能够相辅相成,比如“天人合一”。这些恰好是西方思想所缺乏的东西。
实际上,西方人也在反思,比如环保主义,就是在反对启蒙思想中的人类中心主义。“天人合一”的思想具有丰富的哲学资源,也有无尽的伦理资源,可供发展更全面的环境伦理学。从古代开始,儒家就关注与自然保持和谐,接受自然的适当限度和范围。这种关注表现在他们用大量的方式培养自己的美德。这些美德被认为既是个人的又是宇宙的。他们的关注还包括用生物的形象来描绘修身的过程。在人与宇宙之间实现深层多样的对应,是儒家的一个主要目标。这是一个具有重要精神意义的观念,对救治当前的生态危机也有实际价值。
从某种意义上说,儒学是一种“软实力”,但并非西方意义上的“软实力”。因为西方所说的软实力,还是一种影响他人、说服他人的理性工具,儒学的“软实力”则是一种人格的完善。
儒学的核心价值应得到发扬
《国际先驱导报》:儒家倡导和平,倡导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平等、友善。能用“和谐”与“和平”来说明儒学的本质吗?
杜维明:和谐与和平固然是儒学的精髓。从本质上说,儒学是“为己之学”。这里说的为己,不是自私自利,而是人格的全面发展。儒家最希望人们能“利己利人”。以此为基础,从个人、群体、社会到自然,便能实现多层次的多元、互通与和谐,实现社会和自然的可持续发展。
《国际先驱导报》:但儒家思想也有被人诟病的地方,也有阴暗面。我们应该怎样扬弃?
杜维明:每一种思想都有阴暗面。比如基督教,有人用它来传道,也有人用它来谋财,做坏事。儒家思想也一样。但是,糟粕和精华常常是混在一起的,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厘清儒学的传统资源。
当今一些阴暗面,比如走后门、官商勾结、缺乏透明度、狭隘的民族主义等,都不能说与传统没有关系,但更重要的是要发扬光大儒学的正面价值,比如像“仁义礼智信”这种真正核心的价值。
儒学复兴与发展还看中国
《国际先驱导报》:美国和日本等西方国家的崛起与传统文化有关吗?
杜维明:每一个强大的国家背后,都会有文化的积累和传承。过去认为,日本在崛起过程中否定了许多儒家传统。但最近一些研究表明,日本在明治维新后仍保留了许多传统价值。只是,日本的儒学传统在国家发展的过程中与神道、武士道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狭隘的民族主义。
《国际先驱导报》:最近美国一些大学的中国研究学者表示,中国儒学重新兴起说明中国已开始恢复失去的自信。你认同这种观点吗?
杜维明:这是毫无疑问的。在中国,儒学研究有很长的断档,最近又开始复兴。但现在中国的儒学研究,主要还只是在学术界。民间国学热,是否能持久,还有待观察。
儒学最终能不能进一步发展,主要看中国。它在中国大陆如不能发展好,国外发展得再好也只是边缘。
没有对话的单边主义很无知
《国际先驱导报》:你倡导的“对话文明”,究竟是什么含义,对世界和平和人类发展有何意义?
杜维明:儒学最强势的方面就是对话,对话很重要的一点是倾听,不是试图说服别人,而是通过倾听拓展自己的视野,增加自己反思的能力,反省自身的缺陷。“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对话最基本的要求。
《论语》就是对话体,记录的是孔子与弟子的对话。特别需要注意的是,这不是引导式对话,而是双方的彼此倾听。从国家关系而言,没有对话的单边主义会导致无知,而无知或者未知可能造成我们对其他文化的无视,同时,无知和自大的结合会导致致命的错误。人类文明的各种文化在相互交流时,包容是最基本的条件,我们必须承认他者的存在方式和他者的信仰,要去理解他们。有了承认才有尊严,有了相互尊重才有相互学习的可能性。
我不喜欢“某某世纪是某国的世纪”的说法,也不赞成所谓未来世界美、中、欧“三足鼎立”说。俄罗斯的发展也很快,印度不可小视,就是非洲,也不能说没有崛起的希望。未来的世界应是多元的,各个国家都可以对人类做出贡献。儒家、基督教、犹太教、伊斯兰教和佛教这些不同文明之间必须进行对话、进行参照,才能促进世界和平与和谐。
【杜维明】
杜维明,第三代新儒家代表人物。1957年就读于台湾东海大学,师从徐复观,亦受牟宗三影响。1961年大学毕业,次年获“哈佛-燕京奖学金”赴美留学。1968年获哈佛大学哲学博士学位。曾先后任教于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加州大学伯克莱分校。1981年起,任哈佛大学中国历史和哲学教授,同时担任哈佛燕京学社社长,并曾担任该校宗教研究会主席、东亚语言文明系主任。1988年成为美国人文、艺术及科学院院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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