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可平:解放思想关键在于制度创新
“中国最耀眼的政治学者” 俞可平造访南方报业并接受本报记者专访
“学者”俞可平
“俞可平要来参加广东青年论坛!”这一消息从年初八一上班确认后,编辑部同事们的神经兴奋了,在这个寒冷的南国冬日温暖着、跳跃着。
只要你关注中国这个古老国度的社会发展,关注其民主政治的艰难进程,关注《民主是个好东西》这篇2007年灸手可热的“通俗”文章,可能你都会对这个名字格外留意。
“中国最耀眼的政治学者!”、“中国的文胆”、“智囊”,相对于媒体充满尊敬的种种褒奖,还有外界无数的猜测臆想,是俞可平的低调——不出席非学术论坛,不参与各种论争,相关个人专访文字寥寥。
果然,看到我们发去的采访提纲,俞可平在临来广州的夜晚发来邮件:
“十分抱歉的是,正如你们所了解的那样,我喜欢与你们交朋友,哪怕开诚布公的交流,但不太喜欢接受采访,务请你们谅解。俞可平谨识”
但这并没有影响我们在机场的出口一眼就认出这位学者来。
非常的“通俗”,就如同《民主是个好东西》的行文——普通的夹克,普通的休闲裤,也许是从小养成的素食清淡的饮食习惯的缘故,面容清瘦,自己拖着行李,随和地走来。
接过团省委副书记曾颖如手中的鲜花,俞可平听闻有南方日报记者在场,先是一愣,然后笑了,“广东的媒体真厉害!”
到了广东,遇到了一路贴身追踪的广东媒体,低调的俞教授只能“解放思想”了。
“我一直特别敬重敬业的人,我拒绝过许多大媒体的采访,但曾接受过一家小报的专访。那天我坐在飞机上,一位小伙子就坐在我旁边,一开口就是:俞教授,请问能接受我们专访吗?后来一问,他们不仅了解了我的行程安排,还知道我的座位号,老总特批进行这次飞机上的采访,很不简单。”
饭桌上的气氛轻松了许多,像南国的天气渐渐升温。真实的俞可平渐渐浮现,甚至有些纯真,充满趣味。
“大排档?好啊!在哪能吃到广州的大排档?我喜欢去大排档吃东西,每次去不同的国家,不同的城市,只要有可能我都喜欢吃不同的大排档。”
“不看电视?我看啊,我还喜欢看电视剧,《闯关东》、《士兵突击》我都看过!”
从“网友”汪洋书记、黄华华省长的“欢迎灌水“,到昆明市委书记仇和的公布官员电话,从中国民主政治的走向到广东的“思想解放”,一路聊来,俞可平谈兴颇浓,进食甚少,除了青菜。
多种角色在这位学者身上融合:严谨的学人,爱上网的网友;风口浪尖上的思想者,每每上飞机前买书看的“小说迷”;备受尊敬的德国大学名誉博士,还有自称是“女权主义者”……
无论何种角色,也许“学者”仍是其永远的身份基调。名片上,他写着“教授”,邮箱地址,保留着“北大”的痕迹,而这么多年走来,每天晚上做学问到1点,而凌晨6点,他已起床,开始一天的晨读。
他还是位像年轻人般充满活力、开放、自由、奔放的学者。
俞可平至今仍得意他最近的一次“创新”:广邀20多位青年朋友,泛舟西湖,古今中外,政治经济,畅所欲言。
“我太喜欢和年轻人在一起了,这次你们青年论坛一邀请,我一看,一是解放思想,二是青年精神,就这两个题目,就足够有吸引力了。”
读俞可平的著作文章,你能读到一个学者对于国家、民族未来的深切之思,尽管他否定“文胆”、“智囊”之称,但也坦承自己的研究成果一部分是纯粹学问,一部分受命于官方甚至执政党的核心机构。
因其深切,俞可平还很“固执”。前几年,俞可平提出“人权”、“公民社会”等概念,被人说为“西化”、“自由化”,有关单位来调查,但俞可平心中很坦然,他认为中国应该接受这种普世价值,自己说的话要让外国人“听得懂”才行。不仅这样想,他每每出席学术会议还继续这么说,慢慢地,“人权”、“公民社会”得到越来越多人的认同,成为社会共同的声音。
正因如此,也许你就不难理解《民主是个好东西》出自俞可平之手。这篇两个小时完成的中国民主政治的“扫盲”之作并非书斋突想,不论是赞成者还是反对者,都不能否认作者对于脚下这片土地的关怀。
“得民心者得天下,政界商界报界学界皆同此理。失道义者失人格,官人商人报人学人概莫能外。”
昨日,应邀来访的俞可平给南方报业写下这副对联。
解放思想不是空谈 关键在于制度创新
关于思想解放
解放思想必须去做,必须体现在制度改革上,能够增加我们人民群众的实际利益,解决我们面临的实际问题
记者:现在广东全省上下正在投入“思想解放”的热潮中,希望在新一轮发展中继续保持排头兵的优势,您在北京有无听闻?
俞可平:有!铺天盖地都是(笑)。
记者:我们留意到您去年9月曾发表《思想解放与政治进步》一文,论证了我国改革开放的过程,就是一个不断解放思想的过程,是一个社会主义民主政治不断发展的过程。那对于广东现在这场“思想解放”与30年前的那场思想大解放,您认为有何异同?
俞可平:广东是改革开放的排头兵,是改革开放的窗口。但是,广东的发展也到了新的历史阶段,面临新的问题。而且,发展程度越高困难越大,解决这些问题无可循之道,只能靠解放思想,用新的思路来解决。我总认为,解放思想从30年前提到现在,甚至到将来都不会过时。
记者:但“解放思想”有时在老百姓看来,可能感觉比较虚。
俞可平:解放思想不是因为解放思想而解放思想,解放思想不是空谈,关键要取得效果。我认为,解放思想最重要的是改革,特别是制度的改革,要有一些突破性的改革举措,否则,解放思想只是一句空话。所以我特别强调这一点,解放思想必须去做,必须体现在制度改革上,能够增加我们人民群众的实际利益,解决我们面临的实际问题。
关于民主政治
《民主是个好东西》并非突发奇想,但整个成文只用了两个小时,发表前知道会有反响,但没想到反响会这么大
记者:很多人都对您那篇著名的《民主是个好东西》的写作背景很感兴趣。是什么诱发了您要写这样一篇文章?
俞可平:这个问题好多朋友都问过我。初衷是什么?我想我的初衷非常简单,就是想纠正一些在民主问题我认为是不正确的认识。在民主问题上有很多争议,有一些是偏见。作为一名政治学者,我有责任纠正那些不正确的认识。我既写了民主的优点,也写了民主的不足。
我非常坦诚地告诉大家,我这篇文章发表以后,绝大多数网评和来信都是支持的。但也引起了争议,甚至招致批判。我非常高兴,这篇文章能引起争议。
在批判的文章中,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分别来自两个极端。第一种批判说,我写的这个东西,就是为共产党的“专制统治”作辩护,是“伪民主”或“假民主”。有人在境外网站上写专栏文章“俞可平民主思想批判”,从之一、之二、之三、之四、之五、之六,已经到了之七。另外一种正好相反,说俞可平的《民主是个好东西》,鼓吹超阶级的抽象民主观,是用资产阶级的理论来否定共产党的理论,其险恶用心就是想推翻共产党的领导。
这也是我的期望所在——我写的一个东西,既有来自极右的批判,也有来自极左的批判。缺少一个,我都感到很遗憾。这说明了我的文章避免了这两种极端。我认为中国的政治发展,必须避免这两种极端。
记者:关于《民主是个好东西》,连我们这种政治门外汉都看得懂,“扫盲”之作。
俞可平:我认为一位关注现实问题的学者应当会写两种文章,一种是写给普通读者看的,要深入浅出;一种是给专业人士看的,可以用一些专门术语。我总认为,我们说话要让别人“听得懂”才行。
记者:有人说,读《民主是个好东西》不仅读到了学人之思,仿佛也读到了一个国家的立场,更多的弦外之音。对此,您当初写这篇文章时会预料到吗?
俞可平:知道会有反响,发表之前我也曾给圈内的一些学者同行看过,但没想到反响会这么大。这也说明,大家开始更加热切地关注中国的民主政治问题。
记者:您曾提出在增量民主的发展中需稳步推进政治改革,这几年来您也一直致力于地方政府创新。从近四届的地方政府创新奖获奖名单来看,好像江苏、浙江,甚至是四川的获奖较多,这是不是意味着这些地方的创新更为活跃?
俞:你们广东也不少啊,主要是深圳。我们和深圳一直有合作,他们本身是改革开放的前沿窗口,思想一直比较活跃,在制度创新方面有不少成果。
记者:今年春节广东省委书记、省长用网络语言给网民拜年,欢迎网友来“灌水”,对政府有何意见来“拍砖”,这也是种创新吧?
俞:这很好,是一种亲民的方式。我经常跟学生讲,中国历史上的皇帝、大臣,老百姓能记住几个,他们最记得那些对中华民族的进步做出贡献的思想家、学问家、科学家、政治家和那些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亲民官员。用网络语言给网民拜年,就是充分倾听民意的一种方式。
关于自己
我不是什么“文胆”、“智囊”,早上六点起床晨读,晚上基本不应酬,但也会看电视,哪个流行看哪个
记者:一篇《民主是个好东西》让“俞可平”这个名字闻名天下,有人称您为十七大后中国最耀眼的政治学者,媒体在介绍您时也常喜欢给您贴上“文胆”、“智囊”这样的标签,加之您行事的低调,更给人神秘的感觉,对外界的种种评价甚至某些猜测,您自己是怎么看的?
俞可平:我不是什么“文胆”、“智囊”。我也没有这个能力,成为中央的“智囊”或“文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学者和中央编译局一名分工负责理论研究的领导。
记者:这几年您的研究成果非常多……
俞可平(打断):我去国外演讲时曾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他说中国大陆有个风气,就是由领导带领团队做研究,研究成果挂领导的名字。您每年发表这么多的研究成果,涉及的领域广泛,而且都比较前沿。您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成果,是不是也是别人做的研究,您挂的名字?我当时说,只有我做过的东西不署我的名字,但肯定没有别人做的,写我的名字。
记者:这些研究成果纯粹是学人之思,还是受命于官方甚至来自于执政党的核心机构呢?
俞可平:中央编译局是中央的直属机构,是党中央在思想理论战线的重要思想库和智囊团。当然要承担中央交办的翻译与研究任务。我作为中央编译局的一名研究人员和中央理论工程的一名首席专家,也要承担中央下达的研究任务。但我公开发表的观点,都只是我个人的一孔之见。
对了,大年三十我还收到一个好消息。德国的杜伊斯堡大学学术委员会,一致通过决定,授予我以该校的名誉博士学位。我有点诚惶诚恐,因为我知道,国外大学的名誉博士学位通常是授予那些德高望重的硕儒和其他领域的杰出人物,提名和评选程序相当严格,我怕受之有愧。
记者:这个名誉博士学位,您觉得是因为您的学术研究呢,还是因为您这个人物在当今中国政界的影响力?
俞可平:当然不是什么影响力,更谈不上我在政界的什么影响力。纯粹是因为学术研究。如果因为在政界的影响力,他们就会授给政治领导人。他们授予这个名誉博士学位,表示他们对我的学术研究成果给予积极的肯定。
记者:其实这些年来您的研究之路也不是一帆风顺,例如“人权”、“公民社会”等概念的提出,就有人批评你“自由化”,还受到过有关单位的调查。
俞可平:我内心一直很平静,因为我坚持认为,这是社会历史发展的必然,中国应该接受这种普世价值。我不仅这样想,也一直努力倡导一些新理论。慢慢地,“人权”、“公民社会”等新观念就得到越来越多人的认同,现在已成为社会共同的声音。
记者:听说您平时吃素,这是个人生活习惯还是来自某种信仰?
俞可平:纯粹是个人生活习惯,从小饮食就很清淡。
记者:现在还保持晨读的习惯吗?
俞可平:是啊,我觉得早上读书很好,有些事情坚持下来,定下规矩,强迫性就变成一种乐趣了。我每天睡五六个小时,晚上一点钟睡觉,早上六点起床,天天如此。
记者:您的晚上都是用来做学问吗?
俞可平:我晚上基本上不应酬,主要是做学问。但也会看电视,那些电视剧我也会看,哪个流行看哪个,《闯关东》,《士兵突击》,我都看过。但是我跟你们不一样,我一般没时间看完。美国的一些大片我也会看,通过它们了解社会,了解民情。我每次坐飞机前还很喜欢买流行小说看。
记者:经常上网吗?会去论坛灌水吗?
俞可平:我上网可能比你们还多,但我不会去论坛灌水,我会关注网上的观点。
记者:您给人感觉特别开朗、阳光。
俞可平:我是一个乐观主义者。有人觉得我是不是不太了解民声疾苦才这么乐观。其实,我来自农村,我父母亲和兄弟姐妹都还在农村,我当然知道中国的国情。而且在我这样的位置上,每天也都能读到很多负面的信息。但我总认为,中国走过这么多年,经济社会发展的进步实在太大了。我很高兴,这个国家天天都在进步。
俞可平眼中的南方报业
“你们是负责任的媒体!”
昨天下午,趁着到广州参加广东青年论坛的机会,俞可平来到一直关注他的南方报业传媒集团,与南方报业传媒集团管委会主任、社长杨兴锋,集团总编辑王春芙等“零距离”接触。
虽然旗下报刊数次与其联系,希望采访,都被他一一婉拒,但在俞可平眼中,南方报业与包括他在内的广大学者一样,有着同样的价值取向和追求,既贬恶又扬善。所以,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是来南方“还债”了。
“媒体也是推动社会发展的重要力量”
“我每天都读很多报刊,但你们集团很多报纸很多报道我都是慢慢地看,认真地读,因为你们的报道不但有深度,有预见性,而且很多文章是以记者的角度,对社会正在发生的事情、对社会的发展有所担当,是负责任的媒体。”一坐下来,俞可平就毫不保留地表达了自己对南方报业的印象。
“南方报业文化的精髓之一就是‘担当’,为这个社会,为中国的未来担当。集团旗下好几份报纸提出的办报口号都有‘勇于担当’的理念,做有深度、高品质的报道。”杨兴锋介绍说,南方报业的报纸之所以能叫得响,主要就是因为有这样的精神支撑。
对此,俞可平十分赞同。他说,媒体也是推动社会发展的重要力量,既要贬恶,也要扬善。在这一点上,南方报业和他们做学者的一样,是有着共同的价值取向和追求。
“即使现在有多大的困难我们都还是乐观的”
今年元旦,南方日报02版刊发的《2007最具有影响力的几篇文章》给远在北京的俞可平留下深刻印象,不仅是因为当中提到其文章《民主是个好东西》,还因为南方日报把这篇文章与温家宝总理发表的《关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历史任务和我国对外政策的几个问题》“相提并论”。
“没有受到批评吧?”俞可平笑着说,“看,过去是登不了这样的文章吧,但现在就登在了党报上,这也看得出我们国家的进步。”
他还举例,过去像“人权”、“以人为本”,甚至“全球化”的字眼都见不了报,但随着国家越来越开放,越来越进步,这些观念都被大家都接受,“所以虽然我们改革开放碰到很多问题,有些问题还比较严重,但我是很乐观的。”俞可平说,“媒体是见证者,对此的感受可能更深。”
“南方报业要是办英文报纸,我愿可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听说南方报业有除了有11份报纸、6份杂志外,还有3个网站让身在国外的华人也可上网了解家乡事后,俞可平认为南方报业还可以办一份英文报刊,发挥主流媒体的优势,让世界更多、更客观地了解中国,增强中国文化的软实力。
“像你们集团的报纸、文章的影响已经不仅仅局限于广东、中国,还是世界范围内的。很多研究中国、研究对华问题的外国专家都看你们的文章,所以我们愿意与你们合作。”俞可平说,“如果你们要办英文报纸,我愿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比如一些专业名词的正确翻译等,我们中央编译局的资深翻译专家就可以帮忙。”
此外,俞可平还建议南方报业传媒集团建“思想库”,既对报业集团发展做战略研究,也通过收集“思想库”里各种专家的观点,使报纸更有影响力。(本报记者 梅志清 谢苗枫 通讯员 饶玲 实习生 林微微对本版报道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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