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悄然当空(图)

赵 玫

　　读吴景娅的《美人铺天盖地》。一种愉悦的阅读。一直想读下去的那种热情。景娅文字所到之处的那思绪的诱惑。

　　虽然未曾与景娅谋面，几年中却总是与她有着依稀的各种温暖的往来。读了景娅才知道，原来我是去过景娅的母校的。于是更觉得和景娅有着很多牵连的地方，甚至看到过景娅当年的宿舍也未可知。记得在重庆开过了福克纳的国际研讨会后，便被接到了北碚的西南师范大学，在外语学院作《外国文学与中国当代小说》的讲座。而这些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我记得我立刻就喜欢上了这座有点玉树临风般的悠远的大学。那绿树掩映下的斑驳的房舍。后来就一直镂刻在我的脑海中。竟以为世上有故事、有历史、有名声的大学就应该是这样的，苍茫中几许清幽，几许晦暗，甚至几许神秘。那一次还吃了北碚的冷锅鱼，看到了缙云山，也还远远地看到了，吴宓在西南师大任教时住过的那幢小房子。

　　然后翻看那片清幽中的《美人铺天盖地》。而景娅所述的很多地方，竟然也是我曾去到过的。譬如《寂地》和《花界》中的那个荒寂的红卫兵墓地。那是我第一次到重庆就第一次坚持要去的地方。在夏热的荒凉与凋败中让人很难联想到那场狂飙式的自相残杀。那被热的血染红的山林和街道。而我作为一个外地的访客慕名而来，在浸透着苍凉和悲壮的高大墓碑间往复行走，上上下下，只记得脚下是一片乱草丛生，便是这风貌的葱茏守护了那些年轻的灵魂。而我的无论怎样的感慨都只是外来者的唏嘘，景娅却写出了那个正令人唏嘘的故事。那位前往寂地的友人讲述着他年轻的妻子为什么会被深埋于此，而17颗子弹又是怎样铺满她的肚腹，而她的肚腹中又曾有着怎样的三个月的孩子。慨叹于生于上世纪60年代的景娅对那段尘封的残忍竟有着如此切肤的认知，尤其当友人想把栖于红卫兵墓地的亡妻移居南山的时候，景娅的那么真切的思忖：南山虽好，却不属于她。寂地的寂寞是一代人的悲恸，彼此在地下也算有个照应。而她如若去了南山，恐怕就真的成为孤魂野鬼了……

　　与景娅共鸣的还有南山和曾家岩。再去重庆，也曾在南山的蒋公别墅流连忘返，却不曾联想蒋夫人美丽与哀愁的一生，及至，她几近天下之尊的背后，却还要，因蒋先生的心有旁骛而忍气吞声。亦曾，在曾家岩50号的楼宇前拍过照，却不曾想到去寻找被纷纭人家拥挤的戴公馆，更不会想到胡蝶就因了自己的美，而被囚禁于这残酷的温暖中。是的，景娅就是在这一处处的不经意之处，将她所感受的景和她所认知的人完美地组接了起来。于是一个个由景象的感慨而繁衍出来的或残忍或忧伤或无奈的故事。其中不乏宋美龄、张爱玲、胡蝶乃至玛戈皇后、杜拉斯这样的名人，无不掀动起读者绵绵思绪。

　　但那些景娅身边的友人的故事却使人愈加地深切与亲切。于是喜欢《下半城的杂草与玫瑰》。那个女人爱苏的故事。一个人到中年却又依然爱着并灿烂着的女人。曾经怎样地绚烂之极，而又最终的不那么完美。喜欢这女人和男人之间的那场分手的戏。怎样地锱铢必较寸土不让，那所有曾经共同的金钱。但算到天明时女人却突然什么也不要了。理由是毕竟爱过。又既然男人那么喜欢钱。景娅在说着爱苏时那么淋漓尽致，一种痛快，甚至一种，解恨。但景娅也有着她对爱苏的深邃的所思所想，她说身为清洁工的爱苏却并没有沉沦，她竟然能把拖地当作一种人生的象征。她说徒劳地来来去去不过是为了把一切痕迹抹去。而爱苏也从一个圈套跑向另一个圈套的同时，把自己变成了哲人。

　　还喜欢景娅的《一瞥红字》。觉得景娅身边的这个真实的故事不像是真的，而像是戏剧。因为人与人之间的那种爱的关系已经超越了世俗的常规。有着巴乔一样忧郁面容的小学校长为了死去的哥哥，他宁可抛弃心爱的女友而娶了让家族萎靡的嫂子。这样的事在俗世中已经很少发生，仅仅是为了振兴家族？还是，叔嫂间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暧昧？寥寥一两千字，景娅就讲完了这个俗世的故事。景娅平静讲来。很干净的文字，却隐藏着背后的无限深意。每个人物的背后都有可以无限展开的精神的世界，怎样的挣扎，爱或者舍弃，但这所有的心灵的思绪，却都被冷静而客观的景娅故意忽略了。于是就像一部被浓缩了的电影。有时候人是要千回百转之后，才能回到原地的，而原地，却已然物是人非。最后的一句，景娅说，那是上帝的最后裁决。施舍般的，但也仁慈。

　　在景娅的这本为女人的书中，果然到处遍布着她对女人的审视。是的，几乎没有那种温婉的关切。景娅的意思是，要么讴歌，要么鞭笞。被讴歌者诸如在泥石流灾害中重新崛起的丹巴美人，诸如毕生奋斗不已的爱苏，诸如霸王的虞姬。而对另一些女人景娅就不愿姑息，哪怕是她欣赏的女人，她宁愿在敬慕中也要剑指她们人性中的缺陷。譬如她不愿放过的张爱玲在性上一直缺乏诚挚的关怀；譬如她不想看到的宋美龄在被伤害之后的那期期艾艾。她进而看出了女人的争风吃醋，你死我活。于是描述间夹杂着挞伐，并伴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低吟。

　　倒是，在景娅的这部为女人的书中，读出了些许景娅对男性的同情。譬如她以温情甚至有些隐晦的文字写出的《寂地》、《花界》和《一瞥红字》。其间的男人尽管着墨不多，却一个个深明大义，情感高贵，着实让人过目不忘。那个几十年后依旧想将亡妻搬往南山的男人。那个在责任与爱情的挣扎中终于实施了反抗的校长。这或者并不是景娅因此就失了女性的立场，而是她更通脱地站在了“人”的层面之上，在人性的视野中审视着一半女人一半男人的世界。

　　在景娅的散文中最是山穷水复的是，她总能违背常理地得出极为新鲜的她自己的见解来。对通常的事物，无论别人怎样说过，景娅却只是径自着自己的思维的向度。那自由无比的信马由缰，反而成为了景娅思维的常态。于是，当她看到丹巴的泥石流灾难刚刚过去三个月，丹巴的幸存者们就开始了他们的歌舞升平。在亡灵还不曾获得超度的时日，那风姿绰约的峡谷间就已经开始了人间声色。但景娅却说，我喜欢这样的遗忘。能这么轻视痛苦的人，才有强悍的重振能力。一个太算计自己悲哀的人，也把劫后余生算计了进去。而在《下场》中景娅也有自己的尺度，她重新审读了“霸王别姬”的不是，于是提出来不是“霸王别姬”，而是“姬别霸王”。这一次不折不扣地，景娅完全站在了女性的立场上。明明是，虞姬在四面楚歌中主动地，并且凛然地吻剑而死，别了霸王，而不是，像杨贵妃杨玉环那样直挨到六军不发，才不得不被李隆基幸死。于是整个的动作线被翻转了过来，一切的视死如归其实都在虞姬的掌握之中。有了虞姬的死才会有霸王的死。于是虞姬超越了霸王，女性战胜了男性。景娅还一反常伦地不看好那些被人云亦云的美女薄命，而是把吴君如般的女人解释为最终的草木成精者，也就是能笑到最后的那个女人。于是她描摹着那些不美的女人怎样一步步成精的过程，而至最终的，灰姑娘变成了玫瑰花。

　　于是感慨于景娅的这些篇什，因为每一篇都能带给你景娅的奇思妙想，就仿佛在一片静谧的湖面上，看到了碎银一般闪烁的点点光斑。

　　于是想，何以景娅的散文能如此斑驳。我一直以为斑驳是一种文学的质地。而世界所呈现给我们的原本就很斑驳，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景娅的散文是真实的。是的，景娅的散文何以至此？何以既有感动亦有冷静，既有讴歌亦有鞭笞，既有她的思考，又有她独自的经纬。于是知道，那是来自于景娅的知性，来自于那浸润着她的学养。有了知识的支撑景娅才可以信手拈来，闲庭信步。而景娅的知识构成又不单单依赖于古往今来的那些教科书，也得益于当下的并且时尚的泛文化滋养。于是在景娅的散文中不仅有历史故事的铺衍，现代人物的勾连，也会有张国荣们，抑或被景娅说成是关锦鹏情绪中所玩弄的那种“暗调”。总之景娅是个知性的女人，于是她的字里行间也就充满了知性。不，不单单是那种知性，景娅的文字也很唯美。不，也不单单是唯美，还有唯美中不断脱跳出的那至理名言一般的真谛。

　　知道景娅的这些文字，都是在她编刊之余完成的。景娅不仅是《新女报》的副总编，现在又成了《健康人报》的总编辑。知道编刊编报的苦不堪言，而景娅又是个喜欢满天下飞来飞去的人。她不仅铸造了自己如此繁忙的生活，还要让自己的身边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朋友。是的，她不仅有着一个自己的有点儿小资情怀的文学圈，还有着，她对饮食对旅行对服饰以及对化妆品高品位的身体力行。她便是这样斑驳地打理着自己的生活，然后衍生出，这斑驳的五味人生，这《美人铺天盖地》。

　　《美人铺天盖地》中的另一种杂色，就是书中穿插的庞茂琨先生的那些各色女人的油画。便也如幕间曲一样地鸣响于景娅的文字之中，间离着景娅纷繁而绵长的思绪。第一幅画中的那个低着头的女孩，那么美丽的凝思。于是一种似曾相识。原来一直挂在家中的那本2000年的挂历，其中的第一幅画就是景娅书中的那一幅。就因为喜欢那幅画，让那本挂历一直挂到了2008年。画的名字《彩虹悄然当空》。觉得，简直就是在说景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