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东方周刊》记者 刘芳 河北邯郸报道
河北邯郸:
基层普查队员的一天
去年10月17日到今年1月14日的普查过程中,新发现不可移动文物共计2350处。这仅仅是普查队在邯郸12县市普查的不完全结果
面包车在村落间蜿蜒的水泥路上行驶,掠过远处连绵的圆锥形的矿山石堆。
车里坐着河北省第三次文物普查队第一队第二组的四名成员,清一色的男性,衣服外面套着省里统一配发的红色马甲,左胸处印有“河北省文物普查”字样和图标。
这是3月27日的清晨,他们正穿过河北省邯郸市武安县北部的矿山镇镇区,要去离镇政府所在地较远的葫芦峪村搞普查。
“我们的口号是‘用双脚踏遍河北的山山水水’。”组长檀平川笑着对《望东方周刊》记者说,“就是要走遍河北的每一个村子,每一寸土地。”檀平川也是普查队第一队的副队长,他原本是河北省古代建筑保护研究所的高级工程师。
然而“踏遍山水”绝非易事。此前檀平川已率领他的小组在武安县普查了近四个月,采用地毯式的普查方式,由山区到平原,由远及近,走过武安县上百个村落,而这尚不足武安县范围的三分之一。
文物普查队员们主要在山区工作,白天时间全在野外,遇上山间仅一两户人家居住的自然村,也得爬上去看个究竟。晚上则要整理资料,将日间记录下的数据和照片输入专门的软件系统,常常弄到子夜时分。
“我们是省里派来的文物普查队”
车子停在了葫芦峪村委会门口。在矿山镇政府随行人员的陪同下,檀平川找到该村的村支书说明来意,希望村里配合。
这是他每到一处首先要做的工作。近年农村常有文物贩子以收购文物为名,要村民拿出家里的古老物件观看,之后伺机偷取。慢慢地村民们都有所警惕,普查队员们往往需要村干部陪同才好证明身份。
村干部很热情,指给他们附近的一处废弃戏楼。队员们即刻开始工作,围绕戏楼寻找可能刻有年份的题记或碑刻,从各个角度拍照,测量进深、长宽、高程及准确的经纬度。
“一般每个村子里面都有老戏楼,戏楼对面都有一个庙,龙王庙或者关帝庙等等。它们中间的空地就是平时村民们讨论重要事务的地方。”檀平川对古村落的布局早已熟稔。他指着戏楼对面那个蛛网密布、木门紧锁的老房子:“这原来是个庙吧!”肯定的语气几乎不用回答。
戏台与庙之间的空场上,六七个老人在晒太阳,一辆载着粮油酱醋的小卡车停在老庙门口,摆出台秤做生意。这几个背着相机、手拿皮尺的“红马甲”,让悠闲的村民们有点小骚动。
“我们是省里派来的文物普查队,来把村里的文物登记一下。”檀平川说。“好好登记,好好登记!”老人们听闻此语放了心。
檀平川向村民们询问还有哪些寺庙,大概是什么年代的,小时候有没有随大人来进过香,村里什么地方有老房子,以前的大户人家是哪几家,哪里耕地时曾经翻出较多的陶片瓦片……
村民们提供的线索,牵引着他们走向这个小村庄的各个角落。之后还要去村外的台地,寻找古陶片或瓦片,查看是否有古代人类活动的遗迹。
“在平原上,一天能走七八十里地。”檀平川说。收获不多的村子半天就能走完,遇上面积大、人口多的村落,则可能要花五六天。
3个月新发现不可移动文物2350处
葫芦峪村有几处废弃的老庭院,无人居住,荒草蔓生。檀平川从建筑特色和材料判断,最早是民国年间的房子,年代不算久,保存状况也不好,他没做登记。
队员们来到村口,这里有一座两进院的“赵爷庙”,看上去焕然一新,但他们发现,庙内梁柱和部分廊檐都是清朝中晚期建筑的原件,其他部分则经过了后期的修葺。
庙前还意外发现一处九丈深的老井,井口石沿被井绳磨出一道道深深的沟痕——池塘井泉属于此次对乡土建筑一类文物的普查范围,因此这口老井也被队员仔细测量后登记下来。
庙堂看完后转到其身后的台地,几名队员分散开来寻找着可能的瓦陶痕迹。檀平川找到几块花纹特别的瓦片,但自己不能断定年代,他大声喊着:“李剑,过来这边看看!”
李剑在承德市平泉县文物保管所工作,与其他队员一样,是这次“三普”被借调来的。他对于地下文物较有研究,正好可与熟悉地上文物的檀平川互补。
“看这几块,绳纹的。”李剑身形健硕,他从口袋里掏出七八块刚刚捡到的陶片。绳纹陶器在秦朝前后最为盛行,后世很少采用,李剑据此判断,旁边的台地可能是一处战国至汉代的古遗迹。
“我们组队的原则是搞古建的和搞考古的相结合,再加一个偏重计算机登录等技术方面的。”河北省第三次文物普查办公室(下称“普查办”)核心工作组负责人毛保中告诉本刊记者。
毛保中说,大部分省份将“三普”的工作下放到市县,而河北省的做法不同,他们以省为单位,抽调全省文物系统的优秀人员60人接受培训,组成普查队。队员分为7个队20个组,其中18组为综合性普查组,2个组是旧石器专题组,第一站去的就是邯郸。
“就河北的情况看,市县的专业力量不足,财力也有问题,如果把工作摊到各地,虽然方便但难以保证质量。”毛保中告诉记者,“调派全省最优秀的力量集中普查,并且有省里财政支持,这样效果就非常好。”
据河北省普查办统计,去年10月17日到今年1月14日的普查过程中,新发现不可移动文物共计2350处。这仅仅是普查队在邯郸12县市普查的不完全结果,5月份他们结束邯郸的工作后,将集中前往承德。
“邯郸、承德、张家口、保定是河北省文物比较集中的地方,其中以邯郸最少。”毛保中说。这意味着未来可能有更多让人惊喜的发现
以檀平川的小组为例,去年他们新发现了不少不可移动文物点,包括目前河北省年代最早的古建筑——元代早期的鸿禧寺。
“这就是个良心活儿”
看过几处台地,普查队没有新的收获。中午时间到了,村委安排大家去一户村民家吃面条。
一口大铁锅架在土灶上,满当当的水纹丝不动,还没一点热气。一行人坐下闲聊。
檀平川说,一般村里有饭馆的话就尽量不麻烦老乡,或者给老乡点钱。但这都算好的,在外面普查经常没地方或没时间吃饭,午饭晚饭凑一顿吃。
大碗的面条端上来,上面浇了肉丁、蘑菇、大葱做的卤汁。大家赞不绝口,李剑一人就吃了三碗。
去年三个月的普查,李剑一天也没回家。从邯郸武安转到承德平泉要一夜加一个半天的时间,“太长了!”
在小组里,他除了负责对地下文物的初步鉴定外,主要的任务是拍照——像外科医生似的,各个景别和局部都不放过,并随时在一个小本子上记录每张照片的内容和角度。
去年年底在山区普查,海拔较高,一月份天气很冷,常常冻得手都伸不出来。晚上回去又要把所有数据和资料输入电脑,住的地方没有暖气和炉子,坐一会儿腿脚就凉得像冰块。
“这就是个良心活儿。”李剑直率地说。由于暂时缺乏有效的监督机制,各个小组做多少工作全凭自己的责任心。有人起早贪黑,也有人三个月只干了半个月的活儿,而最终他们的待遇无甚分别。
目前普查队员们除照领原单位工资外,普查办按每人每天150元的标准发放食宿补助,另外还有一定的交通费用报销。扣除花销,所得不多。
志愿者的待遇也是一样,配齐队员们统一的衣服、登山鞋和背包。据毛保中介绍,招募志愿者的主要目的是帮助普查队员做数据录入等工作。普查办贴出公告后,全省有百余人报名,经河北省文物局局长张立方等人的亲自面试,最终留下8人。
郝恒辉就是其中之一,接受培训后,他进入檀平川的小组,至今已有半个多月。今年26岁的他本来在邢台市一家家具厂工作,在接到普查办录取通知后,立刻向原单位辞了职。
“普查挺苦的,经常要翻六七百米的山头,不过我有心理准备,我是农村人,能吃苦。”他带着点羞赧说,他父亲对文物也很有爱好,父子俩曾一起报考志愿者。可能因为年龄问题,父亲没被录取。
郝恒辉白天主要负责测量,他们叫做“打点”,即记下文物点所在的准确经纬度,并记录各项必要的数据。晚上,曾主修计算机专业的他则负责数据录入。“我知道这是个长期的工作,我希望能一直跟到2009年。”
普查队一边在记录,村民们一边在拆
饭后,队员们去村北的台地勘察,并由此徒步去下一个村庄——南山底。
这个小村子从外面看是一色的红砖瓦房,走进去,却见正中间有一小片旧村,都是蓝砖青石房屋,道路由石头铺就。
安闲的老婆婆们聚在一户老宅门前晒着太阳,她们并不在意,身下坐着的是明朝万历年间的一块墓碑,身后村口的阁子修筑于清朝嘉庆八年。
“红马甲”们走进走出,老婆婆们只是看着,轻声念叨一句:“来考古的。”
这里的老宅多为民国时期建筑,特色不足,檀平川仔细看过后未作登记。
让他很有成就感的是去年发现的万谷城村。这个位于武安最西部管陶乡的村子里,有一片保存完整的古建筑群落,包括民居院落,戏楼、街楼、各种小庙等村落公共建筑,以及祠堂、祖坟等宗族公共建筑。
“基本保存了农业文明时代古村落的生活圈和文化圈,具有较高的建筑历史、民俗文化研究价值。”檀平川曾在工作简报中这样介绍。
万谷城村背山临河,地势较高,村里大约有20多处完好的四合院,多为清代建筑。古宅中几乎家家都有砖雕影壁,尖顶飞檐,院落则整齐地铺以方正条石。
“老房子,我一个人住。”今年50岁的村民郭大爷对本刊记者说。
他住在万谷城村最好的院落里,这是一片“一院十三进”的房子,即从一个大门进去,有13个相互连通的四合院,它们属于一个大家庭。
“打土豪、分田地的时候,这些房子都分给农民了,所以现在也没人清楚这房子最早到底是谁的。”檀平川说,有的说是一个人住,实际产权还是属于多家的,只不过很多人嫌这里条件落后、交通不便搬了出去,剩下的基本都是鳏寡孤独。
“前面住着个88岁的老头,我以前问他,他也不知道这房子早先是谁的,他说他爸爸、他爷爷也不知道。”老宅旁边一处新砖房的住户介绍说。他家装了水泵,可直接从山下引水上来,不必日日爬山挑水。而古宅里的老人们,仍需每日担水生活。
“谁愿意住老房子啊,水电都不方便。”这位村民说,“旧房子也没人翻盖,什么都不方便,修它干吗?”
“这是很矛盾的事情,一方面政府要求文物保护,一方面村民都需要便利的生活。前几年大家都搬到路边等交通便利的地方去,现在不批新的宅基地了,很多人就得在原址上拆了翻盖。”檀平川说。
他认为,万谷城村得以完整保留的一个重要原因,是院落产权属于多人,要翻盖重修,需要几家人一致同意。而他们去的很多地方,都是普查队一边在记录,村民们一边在拆。“我们也没办法,没法阻止。”
“村民们对文物保护还没什么概念,他们经常问的是,被登记了能不能给点钱。”檀平川苦笑道,“希望这次文物普查能够在宣传方面起些作用。”
在去年接受培训时,普查队员们知道了此次针对乡土建筑进行普查的另一层意义:因为要搞新农村建设,很多地方可能拉倒重建,这次文物普查的资料可以为当地提供规划依据,避免文物被毁坏、拆除。
一个亮点之后,常常又是大段时间的平淡
南山底走了个遍,还有时间,队员们又去了第三个村子,北山底。
同样的程序:找村委会,听介绍,一处处查看,走遍全村,去台地勘察,几乎没有一刻停歇;同样的工作流程:在新发现文物点处寻找碑刻题记,记录,画平面图,测量,“打点”,拍照,然后赶往下一处,继续同样的工作。
找到的建筑多为每个村必定都有的一般已改作学校的大庙,在村里某条街尽头的小庙,改作供销社或村委会的祠堂,被垃圾填满的废弃旱池(旧时贮水以供干旱时期用水的水池),村头村尾少了神龛的阁子,干涸溪流上的小桥……它们多为明清民国建筑,历史并不算太久,似乎不足以令人兴奋。
“邯郸文物的特点是,地上文物少,地下文物多。不像承德等地,地表以上的明清建筑有很多。”檀平川说。身为古建专业人士,长时间找不到有特殊价值的古建筑,让他有点郁闷。
有工作人员开玩笑称“檀队”是“中国当代的梁思成”,檀平川自嘲道:“人家梁思成去山西发现的都是宋辽时代的建筑,我发现的都是明清的,一下晚了好几百年。”
这种情形下,檀平川“撞到”的元代建筑鸿禧寺令他欣喜不已。
那是去年年底,檀平川的小组在武安县阳邑镇普查。当天队员们已经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回程中路过第二天要去的永安村,打算先跟村委会打声招呼。
檀平川一走进村委会,立刻察觉到这是一处旧址翻盖的建筑。他在建筑前檐发现墙镶题记:“光绪元年重修鸿禧寺大殿东西两禅堂题记”。根据建筑特征判断,檀平川认为这是鸿禧寺原址,且属于元代早期建筑。这一判断后来得到专家认可。
这样的发现,冲淡了队员们长期重复工作的枯燥感,尽管一个亮点之后,常常又是大段时间的平淡。
“心里都有对这个事业的一些热情,不然谁愿意出来跑。”檀平川很坦率。
查完最后一处清末桥梁,已是下午五点半左右。收起GPS设备、激光测距仪、数码照相机、探铲、测绘文具等所有装备,普查队员们坐车回矿山镇政府。
当地政府为他们提供了住处,在政府院内一处闲置的办公室,支起四张单人床,另有办公桌可以摆放电脑,方便晚上整理资料。
“这几乎是最好的条件了。”队员们说,以往他们有时住在老乡家,没有床铺,就钻进睡袋睡在地上;有时去乡里的小旅馆,被褥脏得没办法铺盖。如今住在镇政府,早晚两顿在政府食堂吃,他们都很满足。
夜幕慢慢拉开,几个月来已经熟悉的生活毫无悬念地继续—— 晚饭后整理资料,次日一早按时出门;不过,也不是没有悬念—— 也许明天会有什么让人惊喜的发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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