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波“东部新城”拆迁 珍惜自己的历史文化遗存

　　城市：拆不出的软实力

　　“城市是有生命的，老建筑就是城市的记忆，一个有机体失去了记忆会成为什么？会成为‘白痴’。”

　　文/《瞭望》新闻周刊记者方益波

　　最近，在宁波“东部新城”的拆迁中，一个“文物保护点”的命运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

邵家村老建筑“安乐遗址”被纳入了“拆”的范围。经过多方的努力，这个“文物保护点”最终被保了下来，但已经成了一个破烂不堪的空壳，再难恢复原貌。

　　本刊记者在现场看到，“安乐遗址”的大门仅剩半扇，整个院落内一片狼藉，一块破损的“江东区文物遗址”木质牌匾斜挂在墙上。院子里的一些石料被撬，门窗几乎全被拆除，院里院外到处是被丢弃的垃圾和衣物。

　　几位村民在一旁议论：“留着也很难再恢复原貌”，“古建筑物的结构肯定受到了影响”。

　　文物管理部门称，他们已经将文物保护点的资料上交。规划部门的回应是，他们手中的文物资料中并没有“安乐遗址”。

　　根据宁波市的规划，“东部新城”将和老城区一起，形成宁波“一城两心”的格局。老城作为西部的传统文化中心，东部新城将成为商务和市政中心，也是东部工业和生态开发区的商业和金融中心，“将在提高宁波城市的形象与品质上扮演重要角色，是宁波面向21世纪的形象和标志”。

　　在这个“面向21世纪的形象和标志”中，文化遗产保护应占据怎样的位置呢？

　　杭州的教训

　　在过去的20多年中，中国的很多城市都在大拆大建，无数承载了历史文化、具有鲜明民族特色的中国传统建筑物被视为“破烂”而被拆毁，取而代之的是一批被当时的决策者认为“美观”、“洋气”的高楼大厦。

　　近年来，越来越多的人们认识到，已被拆毁的才是这个城市中“最值钱”的东西，那些新建造的不过是西方高楼大厦的模仿品而已。

　　杭州塘栖古镇位于京杭大运河的南端，镇内河道交错，到处可见石拱桥，河道两旁都是过街楼。经过上世纪80年代的大拆大建，古镇的风貌多被破坏，72条半里弄只剩下了15条，许多河道被填成了马路，过街楼被改成了新楼。

　　“这些雕花、这些结构，是现代建筑永远都模仿不出来的。”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研究中心主任阮仪三痛心地表示。

　　时至今日，塘栖古镇已像一般的小城镇那样缺乏特色。不少人文学者指出，如果这个古镇能将原有的风貌保持至今，申请世界文化遗产应该问题不大。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杭州政界流传着这样的说法，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时留下一句话“美丽的西湖，破烂的城市”。

　　杭州市就以此为“动力”，开展大规模拆建。如今，中共杭州市委、市政府经过总结，认为当年的拆建行为，导致了大批承载历史文化记忆的建筑物被拆毁，走了一条弯路。

　　又有人考证出，尼克松当初的说法其实是“古老的城市”，对杭州的城市建设并无贬义。

　　现在，杭州提出了“城市更新”理念。对全市剩下的1万多间老房子，不管其有多么破旧，都“应保尽保”，认为是“文明的碎片”。

　　中共杭州市委书记王国平说，如果这一万多间老房子也消失了，杭州就会“找不到回家的路”。

　　1999年，宁波在市中心建设中山广场，按规划要将海曙区区级文保单位“张苍水故居”异地迁移保护。经群众反映，新华社介入作了内参报道。此后，宁波市才重新规划，将张苍水故居原地保护起来。

　　尽管如此，当时很多人对在所谓“黄金地块”保存这个老房子的意义还存在分歧。

　　2005年，张苍水故居与杭州张苍水墓被合并公布为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07年被命名为市级爱国主义教育基地，2006年被评为“宁波市十大历史文化名人故居”。

　　2006年，海曙区政府拨专款启动了故居陈列改造工程，2008年1月21日故居陈列正式开馆。如今，张苍水故居已成为宁波重要的景点。中山广场也因为拥有这个明代建筑，而更具历史人文的底蕴。

　　不少房地产业内人士认为，这一地块周边在近年的土地市场上价值不断飙升，一方面是因为城市化的进程推动使然，另一方面，中山广场及其周边因张苍水故居的存在而不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中心公园、城市绿地、商业中心，而具有了别的市中心地块所不具有的惟一性、独特性。

　　一位房地产商说，如今，他们在小区开发中最看重的就是地块的名人效应，如果有寺庙、文物之类的更是不得了的利好，“如果没有的话，就算是附会、瞎编，也要弄一个出来。”

　　一位旅游业人士对本刊记者说，一些旅游点在景区建设中为吸引游客“一靠造庙，二靠造谣”，虽然不是正道，却反映出对文化资源的需求。

　　遗憾的是，经过一次又一次的“吃一堑，长一智”，类似宁波“安乐遗址”被破坏的行为，依然可以在很多地方看到。这不仅是对城市文明的伤害，同样也会给地方政府孜孜以求的城市“含金量”造成难以挽回的损失。

　　留下陆游的传说

　　事实上，近年来，有长远眼光、精明同时高明的“城市经营者”已经在城市软实力的养成方面进行了不少探索。

　　据史料记载，南宋著名爱国诗人陆游当年曾五次来杭州小住。民间传说，杭州的孩儿巷正是当年陆游居住之处，陆游在这里写出了名句：“小楼一夜听风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1998年，杭州一所中学为扩建操场进行拆迁，孩儿巷98号在拆迁范围内。户主反映该宅为“陆游故居”要求保留。但杭州市文物保护管理所出具的调查报告认为：“无依据说明是陆游故居”。

　　2001年9月30日，杭州市政府第二次下文：98号建筑既非陆游故居，又不属于文物保护单位，且已破旧，限户主在10日内搬出，进行拆除。

　　2002年3月，校方对户主提起民事诉讼。同年7月初，一审法院判决户主败诉并在10日内将房屋腾空交校方拆除。该宅面临被“依法”拆除的境遇。

　　在新闻界的广泛报道下，有关专家考证确认该宅有一段“宋墙”。阮仪三认为，这座老宅总体风格是清代中晚期古建筑，留有丰富的历史文化信息，价值数千倍于一幢新的豪华商品房。

　　中共杭州市委书记王国平作出批示：孩儿巷98号不能拆。7月29日，杭州市房管局作出“停止拆除上述房屋”的行政决定。9月，法院作出撤销一审判决，驳回校方拆除请求的终审民事判决。

　　尽管不是文物保护单位，甚至连“安乐遗址”这样的“文物点”也算不上，这个老房子居然就逃脱了很多挂着“文物保护”牌子的建筑物都难以逃脱的被拆迁的命运。

　　2005年，杭州孩儿巷98号被市政府正式确定为杭州“陆游纪念馆”并对外开放。时至今日，人们经过孩儿巷，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商业地块，还能感受到一丝历史文脉的气息从遥远的宋代传来。

　　不少市民说，因为这个房子的存在，后世的人们能更直观地感受到陆游对杭州的影响。如果没有这些著名的诗人以及他们留下的优美诗篇，杭州只不过是拥有一个湖的普通城市。不惜一切代价保护这些文化的痕迹，就是保护城市的独特魅力。

　　杭州前些年花大力气投入建设西溪国家湿地公园，市政府投资40亿元进行保护、开发。在该项目动工之前，西溪湿地原址已受到严重破坏。这块10平方公里的土地已经入驻不少房地产公司。尽管每一个房地产项目都意味着可观的财政收入和GDP数字，但市、区政府不为利益所动，将这些项目一家家地劝出。

　　如果算短期经济账，眼前以及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这个湿地公园对杭州市来说真是“亏大了”。据市政府负责人说，按照40元门票价格，总投入40亿元肯定收不回来，连正常维护的费用也很难收回。既堵死了土地出让款项的来源，又无法通过公园开放来赚钱，杭州市搞这个项目是投资的“纯消耗”吗？

　　时任西湖区委书记的高乙梁告诉本刊记者，杭州市算的不是眼前的小账，而是一笔放眼长远、放眼全局的大账。

　　他说，杭州因此而拥有了全国第一个国家湿地公园，这张“金名片”使整个城市的品位大大提升，整个杭州市都将因此而“增值”，这种“增值”将惠及子孙后代，其价值远不止40亿元。

　　事实证明，在西溪湿地公园建设后的几年间，这个原本处于杭州城西的荒郊野外，现已经成为杭州最具历史人文内涵的旅游胜地，其周边也被认为是最适宜居住的地方，地价屡创新高。“西溪板块”已经成为“住在杭州”的一个重要概念。

　　定海拆城回头看

　　在过去相当长时间里，一些城市由于没能意识到古城保护的经济价值，也不擅长将保护和利用两手抓，而陷入拆与保的两难境地。

　　历史文化名城舟山在上世纪90年代遭遇了一场“定海古城拆迁风波”，在全国反响强烈，该市被省政府通报批评。

　　当时的市委、市政府很委屈，觉得虽然古城要保护，但是老百姓要改善居住条件，就必须要大动土木。不然，古城的老百姓就是居住在“电炉子”、“火山口”和“台风眼”上，面临漏电、失火和台风灾害的危险。

　　甚至有人认为，要求一个发展中国家以发达国家那样的模式来保护旧城是不现实的，否则城市现代化的路子该怎么走？城市怎么发展经济？老百姓的生存条件怎么改善？

　　于是，在全国历史文物专家几乎是一边倒的反对声中，定海古城在拆迁中永远地消失了。今天在定海看到的，是大片崭新的街道和仿古建筑。所谓“死人给活人让路”，使这个城市永远地失去了特色。

　　著名建筑师、中国美术学院教授王澍说：“城市是有生命的，老建筑就是城市的记忆，一个有机体失去了记忆会成为什么？会成为‘白痴’。”

　　据了解，进入新世纪后，舟山市选择在老城区之外，规划建设“临城新城”，在一张白纸上重画蓝图，逐渐把老城人口往新城疏散，实现居住质量的提升。

　　我们可以设想，如果当年应对“定海古城拆迁风波”时就有这样的计划，就可能解决“死人”与“活人”之争，避免古城消失的悲剧，使古城为活人创造更大的更长远的效益。

　　在欧美很多国家我们可以看到，上千年的古建筑和街道至今保存完好，19世纪甚至18世纪的住房还在妥善的保护下继续被利用。

　　本刊记者曾在伊斯坦布尔看到，这座古城至今还在使用千年之前奥斯曼帝国时期的街道，并将其组织为单行线交通系统，在车流量很大的城市里，依然保持了很好的交通秩序。这和中国很多城市即使是8车道大马路依然拥堵不堪的现象形成鲜明的对比。

　　实践证明，现代人的生活需求，完全可以与古建筑和老街道的留存和谐统一，并且获得不断的提升。

　　与之相反，失去了传统风貌的城市改善，只能是处于失忆状态下的低层次的改善。城市中的人，也只能在低层次的“功能型”生活中打转转，而无法获得人与环境的和谐，无法实现人与历史的薪火相传，无法获得精神上的满足。

　　一处“棚户区”的价值

　　“保老城，建新城”的做法，近年来开始被一些城市接受，一些城市的决策层开始认识到，功能性的建筑完全可以另辟空间“万丈高楼平地起”，而看似“破烂”的古城才是“最值钱”的。对古城的保护意味着城市可以从这些“金名片”中挖掘旅游价值，凸显个性，打造知名度。总之，古城是可以有经济效益的。

　　杭州市政府已作出规定，凡是超过50年以上的建筑物都不能拆。这些建筑物，有的被划入历史文化街区进行保护，有的通过“城市更新”进行“修旧如旧”的保护利用。

　　杭州的小河直街，曾被称为“最为破旧的棚户区”，它紧靠京杭大运河，多数是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的建筑，看起来似乎毫无美感，其年代和建筑形态似乎够不上“文物”，但它反映了一定的历史风貌，是特定历史时期“老杭州”生活的真实写照。

　　这些房子破旧不堪，没有排污设施，一到雨天就污水四溢。多下几天雨居民家里就会被淹。消防车也根本开不进去。由于全部是木结构，只要发生火灾就会“火烧连营”。这里长期属于杭州最为贫困人口的聚居地。可以说，条件还不如定海古城。

　　可是，杭州市政府没有把它拆掉，而是投巨资对它进行了更新修缮，使之成为拥有“运河概念”的历史文化街区、中外游客了解杭州历史的重要景点。

　　这些全木结构的房子，修缮成本要一万多元一平方米，比新房子的建安成本高得多，但全部投资由政府负担。修缮完成后，原住民可以选择外迁，也可以选择回迁。

　　运河边因此多了一个体现历史风貌的城市风景区，为运河申报世界遗产工作提供了一种新的保护模式，城市增加了一个新的旅游经济增长点，为现代服务业提供了一个新的平台。原住民除了生活品质实现飞跃之外，更多了一个可以从事商业经营的金饭碗。

　　从去年“十一”黄金周开放以来，这个景区已经吸引了很多中外游客前来参观游览。近日，由日本早稻田大学、意大利费拉拉大学、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发起的“国际城市发展与保护工作坊暨国际论坛”在杭州的运河边上举行。与会中外专家参观了小河直街，对这种旧城保护和利用的模式给予高度好评。

　　小河直街的保护使杭州运河边的土地大幅升值，政府部门将土地拍卖所得再投入老街区保护、建设，实现了良性循环。杭州运河综合保护委员会主任陈述告诉本刊记者，运用这种模式，小河直街的更新建设投入没有依靠财政一分钱，就实现了资金平衡。

　　杭州甚至借鉴西方的城市建设经验，把“保护”的眼光投向了被一般人视为垃圾的“工业遗产”。

　　该市近年在经济转型中实行“退二进三”，大量的工厂退出主城区，搬迁到城市周边空间较大的地块，将原用地让位给第三产业。不少老厂房被整修成为艺术工作室，开辟成酒吧，或是变成“创意产业”入驻的创作基地。

　　最近，杭州市甚至在污水处理厂的搬迁中把一个巨大的“污水处理池”视为重要的工业遗产，准备进行设计招标，使其成为增加城市“含金量”的又一个投入小、产出大、充满文化灵感的“金名片”。

　　实践证明，在城市化不断推进的过程中，哪个城市更珍惜自己的历史文化遗存，有更先进的把文化和经济社会发展现实需求结合起来的能力，哪个城市就能不断“增值”，在竞争中抢占先机，成为吸引资金、人才的洼地，从而实现资金、人才和城市“升值”之间的良性互动，获得快速并且长远的、可持续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