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压力
雄厚的办学资金是进入私立高等教育领域的基础,但要想在圈子里混得好,办学者应当是一个“宣传家”。
金洋(化名)“随团旅游”不到一周,赚了800块。
他是熊伟的校友,但不是“同事”。鼠年春节刚过,他便跟随学院的招生团到山东,端茶送水之余,以学生的身份宣传本院的诸多好处。当时,学院有十几个招生团活跃在全国各地的省会城市,招生团成员的主力是各系的领导与教师,少量的学生作为辅助。
“我们这些负责招生的老师只报销差旅费和食宿,还不如学生,至少他们还有小钱拿”,某位首次参加招生的老师抱怨。招生占用了一周的教学时间,返程后他们还必须弥补缺失的课时。
各系的许多低年级学生在放寒假前领到了学院的招生宣传画,如果他们愿意回高中母校劝说学弟学妹们报考本校,每成功一人将会有几十元的奖励。
奖金相比这所独立学院17000元/年的学费是个小数目。
每年收取的上亿学费中的很大部分被用来购地,修建新教学楼、宿舍楼、体育场馆等硬件设施,以及美化校园环境。人靠衣妆树靠皮,这是招生环节最重要的宣传内容,学生家长被欢迎到学校参观,有限的几天内他们只能对学校的硬件设施产生感性认识。遇有大量学生家长参观时,高年级学生总是很开心,食堂的饭菜那几天又好又多。
真正对教学环境、师资力量产生理性认识的则是入学后的孩子们,普遍的失望情绪往往与繁荣的校园建设形成强烈反差,但通常为时已晚。“刚来时满怀激情,不到半学期就想回家复读。最后我还是没走,麻木了,”一位在网上受访的某独立学院大一学生说。
如果暂时没钱搞基础建设,独立学院会向银行贷款,以收取的学费偿还。为综合利用学校现有设施,某所受访的学校不给毕业班学生配备宿舍,理由是大四学生已完全在外实习。学生返校修改提交毕业论文时,只能在外面的旅馆或在低年级同学宿舍借宿。
“生源就那么多,你少招一个,同行就多招一个。民办高校里能活得好的、活得下的,不是狼就是虎。”某私立大学校领导在今年初的招生动员会上对在座的教师们说。
但招生不可能无限,指标由当地省一级教育部门指定,办学情况相对较好的独立学院会获得更多的招生指标。这是本科教学评估对独立学院的关键所在。
“丛林”里的“狐狸”也不少。某些实力不济的独立学院,就学习“宣传家”戈倍尔——谎言招生,招进来再说。
全民皆“兵”
去年,熊伟所在的学校就有传闻:一旦通不过教育部的本科教学评估,学院将丧失独立学院的身份,变成一所高等职业专科学校。
由7、8个出资人构成的学院董事会忧心忡忡,如果最坏的情况出现,他们将蒙受巨大的经济损失,这可是自己的钱!但主管财政的董事相信:钱能解决一切问题。
可至少有一件事他们长期没解决:教学。少数董事会成员精通招生或运营,其余全是出资人,没人懂高等教育该怎么搞,某校长的硕士文凭是买来的,不顶用。几年前有过一个懂行的老教授主管教学工作,后来走了,知情者说:“他严谨的学者气不对校长胃口。”
1万多名学生紧张兮兮,学院的命运也是他们的命运。“我们进的是本科学校,出去却拿着专科学校的毕业证书,我能不关心教学评估吗?”大三的小黄在网上反问。
去年年初,该校曾因过大的师生比等问题遭到某中央级媒体曝光,小黄乍闻之下还幸灾乐祸,随后却不禁担忧起来,“我们的确还有很多不满学校的地方,你等我毕业之后再报道行吗?”那次曝光后,校方与学生的关系因为共同利益的捆绑反而变得更加紧密,不少学生在校方随后组织的几次集会上签名表示祝福与支持,小黄也签了名,并写道:“希望明天会更好!”
独立学院的毕业生就业困难重重。小黄寻找实习机会时也受够了白眼:“单位一听我的学校就不相信我有能力胜任工作。”
“反正我会尽力配合学院的评估工作,哪怕让我去上不喜欢的课”,小黄说,相对于被停招、限招对学校的负面效果,对学生未来就业的影响,两害相权取其轻,“我非常讨厌造假的行为,但我能理解它。”
由老板雇佣的教师们更不可能对即将来临的本科教学评估漠然视之,在教学评估上损害学校利益的教师铁定被解雇。“我们如果因为私人恩怨要整学校,或坚持职业道德不弄虚作假,但受害的却是无辜的学生”,熊“老师”的老师——高老师说。
教师危机
私立大学的教师们与荣誉、忠诚无关。
独立学院极少存在担任科研任务的专职教师,基本都是教学型,他们几乎没机会获得或争取科研项目,也没精力搞。
除英文教师好找外,其他专职教师目前承受着平均每周近20节的日常教学任务。“课不能太少,我们主要靠课时费,但太多了我就感到恐惧”,高老师的最高纪录是上学期的每周36节课,除了周五下午,整个白天都是课。而且那学期,他的孩子恰巧出生了,“这样的教学效果可想而知,我是有心无力。”
这是独立学院扩招与师资流失双重作用下的结果。高老师带课的某个系去年夏天扩招幅度达到50%,讲理论性课程的教师难找,找不到的情况下,他的授课量被迫上升50%,“公立学校的师资配置是‘一个萝卜一个坑’,那私立学院至少是‘一个萝卜两个坑’,幸运的是,我不用替别人‘填坑’。”
他所授的两门理论课当初被教务处要求准备详细的教案,以应对未来的教学评估。“重抄备课本不会造假,但这样无意义的工作让我极其疲惫。”
目前,教育部重新制定评估规则,教师备课教案将不再属于检查内容。高老师可以歇口气了。
“我痛恨评估造假,但我身在其中,却无能为力。”高老师引用美国经济学家弗里德曼的说法,想要思想自由,先得经济自由。
拥有名牌大学硕士学位的高老师经济状况不佳。
这并不是单指高每月所得的近4000元薪水而言,因为高和他的同事们没有年终奖金,没有福利劳保,每年只工作8个多月。他们甚至没有教师证,对学校缺乏归属感。在中国,民办高校的教师未被纳入政策、财政支持的范畴,他们只有基本的社会保险。
最近几学期,这所独立学院的骨干教师持续流失,其中不乏出身名牌大学并有教学潜质的高学历教师,这些人本是学校用以应付评估的王牌。高也曾找系主任谈过辞职的问题。各系主任面对自己无权干预的教师待遇问题,只能向东航的中层干部学习,接过那些辞职教师的教鞭顶下去。
“这学期辞职教师的课只有我能代,每周20来节课,我还得应付日常行政工作,准备教学评估,老骨头快散架了。”高的上司,一位退休后到该校发挥余热,年逾七旬的系主任谢挺教授(化名)对本刊抱怨。这位在当地德高望重的老人拥有广泛的专业领域人脉资源,他的学生里还有当地“211高校”的博士生导师,教学评估时,某些专家团成员或许还得拜会这位老前辈。
保卫“丛林”
“我赞同评估,但对评估方式持保留意见,”谢挺说:“如果非按普通高校的本科教学评估标准评估独立学院,那将会是灾难性的。”
教育部官员在一些场合透露,对独立学院的教学评估将可能只有合格与不合格两等,而非普通高校的优良中差,这是对此前广受指责的对重点大学、非重点大学“一刀切”式评估方案的修正。有批评者说,缺乏针对性的教学评估将导致中国高等教育出现“千校一面”的局面。
在中国,独立学院的办学理念通常是培养中低端的实践者,专业设置也更偏重应用型。“我们设立的一些专业只有社会上存在,而普通高校里没有,那评估的专家从哪来?社会上找,还是我们自己派?”
谢挺认为,私立大学重经营、轻师资是长期存在的生存状态,它虽然存在大量不合理现象,但由其经济基础决定,不是通过一两次检查就可以解决的。“搞教育的谁不清楚高水平教师的重要性?我还想高薪挽留人才呢,可出钱的又不是我”,“至少,教学评估应考虑到民办教育师资不稳定的实际情况,养这些老师的钱可不是国家出的”。
他举例,在美国的高等教育体系中,私立大学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哈佛、耶鲁等诸多世界级名校也是私立大学,他们的收入主要来自项目产出、政府及民间捐赠,学费倒是其次了,“多给些时间,从这里走出去的毕业生也会给我们捐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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