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东方周刊》记者孙春龙/云南腾冲、缅甸密支那报道
腾冲远征
王彩春的计划是,先期修通腾冲至密支那200公里的道路,随后再从密支那往印度边境修,与印方修筑的公路对接,全线复活“史迪威公路”
抗战老兵李锡全的远征至今还没有结束。
“17岁在湖南桃源的老家参军后离家,70多年过去了,再也没有回去过。”在位于缅甸密支那华侨新村的家里,已89岁高龄的李锡全有些伤心地告诉《望东方周刊》记者。
1943年,李锡全所在的部队编入中国远征军,从广东到广西,再到贵州,随后开赴云南的中缅边境,收复被日军占领的腾冲。战争结束后,部队移师广东,李锡全因在战争中负伤未随大部队开拔。之后,李锡全流落缅甸密支那。
“打仗时给家里写过信,但那时家乡被日本人占领,写的信没有回音。后来和家人再也没有联系过。”李锡全说。和李锡全同时参军的还有他的四哥和五哥,两个哥哥参军后也都杳无音讯,“做梦都想回家乡去,以前是不敢回去,现在政策很开明,可以回去了,但我又老了。”
虽然年事已高,但李锡全对时事依然十分关注。一个让李锡全激动的事情是,从云南腾冲到缅甸密支那的腾密公路将于5月全线通车,“回家的路更近了。”
路的距离意味着财富的距离
同样感觉“路更近了”的,还有云南德福投资公司总经理高飞。对于一个生意人来说,路的距离意味着财富的距离。
“运输成本低了,更为重要的是节约了不少时间。”在缅甸经商多年的高飞深知交通的重要性,“缅甸的道路状况很差,一到雨季,行路异常艰难,好多生意白白地被耽误掉了。”
腾密公路即将全线通车的消息让高飞感觉到了商机的到来。2月24日,高飞和缅甸克钦邦民族委员会主席尤早孔签订了60万亩的土地开发协议。
“这60万亩土地位于密支那附近,将来主要用于水稻、橡胶等的种植。”高飞说。据他介绍,这块土地的开发将列入中国的替代种植项目。替代种植是中国为了帮助缅甸、老挝等国禁种罂粟而进行的农业种植项目。
《望东方周刊》记者在腾密公路沿线采访时,在一处偏僻的山坳里,发现了大片成熟的罂粟。
“几年前我们刚开始修路时,到处都是罂粟,现在少了很多了。”腾密公路境外段副指挥长李强介绍说,“公路沿线的一些老百姓已经不种罂粟了,有的给我们的工人卖一些小百货就能过日子。”
而类似高飞这样的生意人已经越来越多,随着腾密公路的修建,他们开始向缅甸的腹地挺进。
对此,腾冲县委书记王彩春并不感到意外。“位于边疆的腾冲是一个‘口袋底’,捅开这个‘口袋底’,腾冲将迎来发展的又一个巅峰。”据介绍,中缅双方目前均在积极努力,将在腾密公路上建立对等的国家级口岸。
仔细研读过腾冲历史的王彩春很清楚,这条路与腾冲的兴衰紧密相连。“在公元前400多年前,西南的先民们就从腾冲到缅甸,再到印度,开拓了一条‘南方的丝绸之路’;明清时,腾冲成为世界上最大的珠宝玉石加工聚散地,跨国商号林立,英国甚至于1899年在腾冲设立了领事馆;到了民国时期,全国性的金融机构均在腾冲设有支行。”
这条路的命运在二战时期开始出现转折。
1942年底至1945年初,中、美、英三国协力在这条南方丝绸古道上修建了著名的“史迪威公路”,又称中印公路,这条以美国将军约瑟夫·史迪威的名字命名的公路,让国际援华物资从印度经缅甸密支那源源不断地运入中国,成了中国抗击日本帝国主义的重要生命线。
随着二战的结束以及新中国的成立,这条与中国远征军和国民党抗战紧密相连的公路,开始淡出公众的视野。
“修这条路的想法很早就有了,但开始时甚至连重修都不敢说。”王彩春告诉本刊记者。
第二次远征
2003年1月7日,王彩春始任腾冲县委书记,重修“史迪威公路”的计划被正式提上议事日程。
“有人说我是开国际玩笑。”回忆起当年决策时的情景,王彩春很感慨。
反对者的声音格外强势:一是如何正视这段多年以来始终被回避的历史,二是一个县级政府掏钱在外国的地盘上修路,闻所未闻。
一个可以印证当时紧张气氛的事件是,腾冲县的多位领导面对外界非议在私下结成联盟,如果上级追查这件事情,他们愿意承担责任,集体辞职。
“缅甸很穷,让他们掏钱修路是不可能的,但我们要发展,我们没有时间等。”王彩春解释说。
王彩春的计划是,先期修通腾冲至密支那200公里的道路,随后再从密支那往印度边境修,与印方修筑的公路对接,全线复活“史迪威公路”。这条通道经过的缅北以及印度阿萨姆邦,森林、土地、矿业、旅游等资源丰富,将有利于中国与南亚两大区域市场的对接和资源的合作开发。
有人据此将这条路的重修称为“第二次远征”。
“当年远征军是为路而战,我们今天是为了中国的长远发展。”王彩春介绍说,“中印两国的陆路贸易目前只有才开通两年的西藏亚东口岸,但亚东和内地距离较远,且这个口岸因为海拔较高,每年只能开放几个月,贸易额十分有限。中印公路全线海拔在2500米以下,其通行时间、辐射人口规模和商品运量等是我国其他与印度接壤的省份难以比拟的。”
阻力不仅来自国内,缅方对这条路的重修最初也表示怀疑。几经周折,缅甸高层终于同意了重修方案。
2004年10月19日,腾密公路的开工仪式终于在缅甸甘拜地举行。
“缅甸局势多变,政策极不稳定,突发事件很多。”王彩春说。一件让他至今难忘的事情是,2005年9月的一天,新上台的缅北军区司令翁敏突然要求腾密公路的建设停工,王彩春只好连夜赶往密支那,碰巧在前一天,缅甸克钦邦第一特区发生兵变,而第一特区的地盘,是前往密支那的必经之地。
“公安局的人拿来了防弹衣让我穿上,我硬着头皮赶往密支那,当我出现在翁敏面前时,他惊讶地说‘你真的不怕死?’”提起那段经历,王彩春依然有些后怕,“后来我和翁敏成了朋友,因为他知道我们下定决心要把这条路修好。”
随着公路的日益推进,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了这条路的重要性。2005年2月,云南省“兴边富民工程”现场会在腾冲召开,云南省领导决定,将腾密公路境外段由原来设计的四级弹石路面改为二级柏油路面,并补助一亿元建设资金。
中方举动已引起印方关注
3月7日,首个由腾冲五洲旅行社组织的旅行团前往密支那。不同于一般旅行团的是,这个团的成员大多由各旅行社的负责人以及海关、公安、检验检疫等职能部门的人员组成。
“这个团的主要任务是考察线路,为将来大规模组织人员境外游做准备。”五洲旅行社总经理杨永志告诉《望东方周刊》记者。据介绍,此前不久,五洲旅行社已与缅甸当地的旅行社签订了合作协议,预计线路成熟后,每年至少有30万中国游客前往密支那,“来腾冲旅游的人,至少有20%的人会去密支那。”
杨永志称,五洲旅行社所属的云南恒益集团已在密支那投资建设一个高星级的宾馆,“现在有好几家企业有到密支那投资宾馆的计划。”
作为缅甸克钦邦首府,密支那有着丰富的旅游资源。坐落在伊洛瓦底江边的密支那,有铁路、飞机通往仰光,这里也是缅甸翡翠最重要的产地。
另一个让杨永志看好的旅游市场是,密支那有众多华侨,“旅居缅甸的华侨,大部分来自云南,随着腾密公路的开通,回乡旅游和探亲将会形成一个高潮。”
“我现在每天都要接到好几个电话,询问去密支那旅游的事宜。”杨永志说,“因为涉及到境外,我们当地旅游局已将相关审批手续上报,估计今年就能批下来。”
而中方的举动已经引起了印度方面的关注。就在腾密公路境外段2007年4月建成通车的同时,路透社从印度东北部城市雷多发出一条消息称,印度已经着手重修史迪威公路。《印度时报》在此前曾评论说:“中国伸出了试探的金手,印度没有理由不接。”
“从缅印边境173号界桩到印度雷多的公路,印度政府已经开始改造。”王彩春透露说,“目前史迪威公路的全线贯通只剩下密支那到缅印边境173号界桩的360公里道路,这段道路大部分路段路况良好,稍加改造,就是一条高等级的公路。”
据悉,腾冲县的官员已多次到这段道路考察,正在积极进行项目的申报准备工作。
“这将是中印之间最为便捷的一条陆路通道。”王彩春说。
我还可以把生意做到印度去
“中印公路如果建成,密支那就成了中印间的重要一环,中印两个大国的人每人掉一粒米,都够我们吃的了。”缅甸白金贸易有限公司董事长白绍信笑着说。白绍信在缅甸的多个大城市均有百货贸易生意。
1960年,白绍信举家从腾冲迁往密支那。
他曾花100多万元给家乡建了一所希望小学,但对两个孩子在广州上华侨学校的学费却耿耿于怀,“国家应该对我们华侨子女有所照顾,这样会让我们更有归属感。”
腾密公路的开通让白绍信感觉将做起有尊严的生意,“缅甸的日用品大部分来自中国,但因为条件限制,尤其是缅甸北部的好多中国货都是通过边境走私而来,不能保证生意的安全。”而公路开通后,口岸将建立起来,那时他就可以做一个“纳税公民”。
“到时我还可以把生意做到印度去。”白绍信补充说。
同样来自腾冲的卢家敏在密支那做着服装生意,48岁的她就在密支那出生,“我爷爷那辈就来密支那了。”
卢家敏的服装店经营的除中国货之外,还有泰国货,两者的区别是“中国货漂亮,但质量不好,假货也多”。
卢家敏去过昆明进货,因为属于缅甸的边民,她最远只能到昆明,“口岸开通就好了,我就可以拿着护照去中国的广东,那里的货更便宜。”
虽然出生在密支那,但卢家敏一直想回中国,因为“看着那么多人早晨去上班,下午下班,没有什么顾虑,特别羡慕”。卢家敏遭遇过两次缅币作废事件,“辛辛苦苦挣来的钱,一下子没用了,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不过,卢家敏已经切身感受到和中国的距离越来越近,“密支那的中国货越来越多,从中国来做生意的人也多了,街上到处可以看到‘云’字头牌照的车辆,中国的影响力已随着公路的修通在不停地深入。”
卢家敏从心底感受到了这种影响力带来的好处,“中国强大了,我们华侨也理直气壮了。”
希望教育尽早与大陆接轨
密支那育成学校总务处长陈广恒正在为这种日益推进的影响力做着准备,“我们上学期派了30名教师到保山市进行培训,希望学校的教育尽可能与中国大陆接轨。”
育成学校位于密支那郊外的华侨新村,是当地惟一一所华人学校。红白蓝三色组成的墙体和梅花图案的校徽暗示着这个学校的渊源。
“我们目前用的还是台湾版的教材,因为学生毕业后一般都去台湾读大学,台湾的奖学金制度和生活补助制度比较完善,还可以为学生提供打工的机会。”陈广恒说。
从2007年开始,育成学校已经开始选派学生到大陆的华侨大学去学习。现在,让他感到为难的是教科书的选择。
对于教科书中从未提及的中国远征军的历史,育成学校并不忘记给学生们讲述。学校的校钟,就是由一个二战时期的炮弹壳做成的。
“以前这是杀人的武器,现在用来提醒和教育我的学生,不要忘记那段历史。”陈广恒说。
对于这段历史,86岁的老兵杨子臣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来自四川省三台县的杨子臣18岁参加中国远征军,随后被空运到印度进行了为期一年多的训练。
“我们从印度雷多开始往缅甸打,边修路边打仗,好多兄弟都死在了路上。”杨子臣说。这条在原始森林里开辟出来的公路就是著名的“史迪威公路”。
抗战结束后,杨子臣所在的部队被调往东北,杨子臣借机和十几名战友当了逃兵,“我们当时参军是为了打日本鬼子,不是为了打内战。”杨子臣所在的部队最后在辽沈战役中全军覆没。
总得让他们的灵魂有个归宿
杨子臣经常梦到自己的战友,“那么多人为了中华民族牺牲在了异乡,但是后来却很少有人关注这段历史。”
让他感到欣慰的是,2005年抗战胜利60周年时,他收到了中国驻缅甸大使馆转来的一枚纪念章,纪念章由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联合颁发。
杨子臣此前在密支那云南同乡会的帮助下,联合多名在密支那的抗战老兵,向缅甸当局提出申请,要求修建一座中国远征军的纪念碑,但一直没有获得批准。
据介绍,在密支那至少埋藏有4000名在抗战中牺牲的中国远征军,“文革”时,这些墓地被缅甸政府用推土机夷为平地。
在当地人的带领下,《望东方周刊》记者来到位于密支那三英里的一片墓地,这里已经住了两户人家,周围荒草丛生。
“当年留在密支那的中国远征军有100多名,现在老得只剩下三个了,这段历史将要告终,但是那些当年为了祖国牺牲的将士们至今连个纪念碑都没有。”杨子臣伤心地说。
中国对史迪威公路的重修让杨子臣很是激动。
为此,杨子臣准备在腾密公路全线通车之际再次重提远征军纪念碑的修建申请,“那些再也回不了家的抗战老兵,总得让他们的灵魂有个归宿。”
对杨子臣触动很大的一件事情是,在密支那的多个地方,都有日本人修建的“招魂之碑”、“慰灵塔”。“看着这些东西,心里很不舒服,但是没有办法,日本人有钱,他们给缅甸修了好多寺庙,这些东西都是作为附带条件修建的。”
在密支那的卧佛寺,本刊记者找到了一个由日本民间人士修建的“招魂之碑”,碑文是日文和英文:“……战争虽然失败了,我们将永远铭记日本军人为国家所作出的牺牲……”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正视这段历史
每次去密支那出差,云南恒益集团公司职工苏祖葵都要去看一下令人深省的“招魂之碑”,细心的苏祖葵发现,碑体上使用的雨花石总数是3400块,与碑文中提到的日军在密支那的阵亡人数相同。
多次前往密支那的腾冲县委书记王彩春也注意到了这块“招魂之碑”。“腾冲县准备在县中心修建一个中国远征军纪念公园,近日已经动工。这也算是对远征军的一个告慰吧。”
滇缅抗战博物馆馆长段生馗所做的,就是让这段历史永驻。多年来,他把自己的大部分收入投在了收购滇缅抗战时的战争遗物上。2005年7月7日,在云南柏联集团的帮助下,以他的藏品为主的滇缅博物馆开馆。一个并不为人所知的背景是,资助他的云南柏联集团总经理郝琳,是一名解放军军官的后代。
“越来越多的人已经开始正视这段历史,地方政府能重修‘史迪威公路’就是一个最好的证明,这条路不仅仅是一条贸易之路,还是一条让海外华人回家的路。”段生馗分析说。
即使在两三年前,还有人对段生馗所做的事情不屑一顾,甚至百般阻挠,“博物馆的开馆就经历了许多的挫折,但是如今,这里已成为腾冲抗战文化的一个亮点。”
“这里离家更近一些”
“密支那华侨很多,仅云南人就有1000多户,大部分都是解放前后逃难出来的。”密支那云南同乡会会长李心远告诉《望东方周刊》记者。据称,这些华人中,除去一些当时被划为地主富农的人员外,还有不少国民党的后代。
李心远是国民党高级军官李弥的侄子。他的父亲在1942年被日本人杀害,国民党败退云南后,7岁的李心远和母亲被李弥接到密支那。
对于云南盈乡的老家,李心远惟一的牵挂是父亲的墓地,“人常说落叶归根,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是落地生根。”
“不是在缅甸的华人不想回祖国,而是如何回去的问题。”旅居缅甸的华侨简明亮说,“必须要有一个认同感。”
简明亮同样和李弥有一定的亲戚关系,父亲曾是云南盈江县的一位保长。
一件亲身经历的事情让简明亮感慨颇多。2005年7月,简明亮在密支那附近的“史迪威公路”旁边发现一个当时中国远征军的战场,壕沟内还遗留着不少当时作战时的车辆部件。驻扎在附近在缅甸政府军的士兵称,他们晚上从来不敢去那个地方,因为那里晚上经常会传来鬼哭狼嚎的声音。简明亮听到后,一下子跪倒在那里,用随身携带的酒和米作为祭品。
“我当时哭着说,60年了,一直没人来看你们,希望你们安息!”简明亮说。
简明亮的母亲已经96岁高龄,多年来一直居住台湾的老太太去年突然来到密支那居住。这位至今没有加入缅籍的老太太,对于在晚年仓促来到密支那的原因只有一句话:“这里离家更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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