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洛水到蓥华的灾害账单
——瓦砾上的复兴之梦(一)
■本报记者 刘建锋
此次地震,震中虽然在汶川,但我的朋友、房产专家朱鸿却宁可称之为“龙门山地震”——龙门山脉这一地质断裂带,遭受到了毁灭性的破坏,被摧毁的除了未完全统计出的人命,更完全破坏了数百万乃至上千万人的生产生活基础,伴随着人们肉体和心灵破碎掉的,是数十年乃至数百年的苦心经营成果,川西那曾经令人瞩目的绵阳-德阳经济带,不知何日方能复元。
“损失很可能高达万亿,以美元计算!”已经在灾区驱车800余公里的志愿者朱鸿5月17日凌晨2点对记者说。没有专家组的估算,没有国家的测定,数字委实尚难判断,不过,震前以《居周刊》“朱鸿看楼”而在成都享有不小名气的朋友说,不算道路和基础设施的重建,仅仅数百万人的安居房产建设,也将耗资数千亿,如果考虑到防大震,成本更将成倍增长。
数百万乃至千万人的现在与将来,如何托付?
17日下午,中国经济时报记者即赶赴这昔日辉煌富庶如今多处沧桑悲凉的产业地带,就此展开调查采访。
洛水镇,哽咽着的复兴之梦
一路超越来自全国各地的志愿者车队,从成都到德阳,越野车一直走着完好的公路,不过,从德阳转向什邡,道路立刻颠簸起来,这并不是拜地震之所赐,路边均匀堆积的土方,表明了震前这里正准备修建一条平坦的大路(什邡官员告知是修一级公路)。从什邡城区通向灾区的道路已经管制,这条路的前方,是靠近震中的洛水、蓥华等五个重灾镇。其中尤以洛水、蓥华、红白三镇的经济损失最为惨重。
刚刚进入洛水,便见到两个班的武警战士背着锹铲在路边集结,战士告诉记者,救人的现场,沉重、惨痛!“死了好多人。”
随即看到已经停产一周的洛水镇第一大企业宏达集团。宏达,也是这次地震后首日停牌的上市企业之一,集团副总裁刘德山正在位于蓥华的分公司救灾,电话里他嗓音嘶哑:“公司已经死亡员工71人,失踪23人,经济损失么,直接损失已经7.68亿元,我在的这家分公司已经完全毁灭了,夷为平地,夷为平地……”
现场的各级救灾人员,没有一个不是哑嗓红眼。洛水镇已经死亡400人左右,2000余人受伤,失踪28人,镇党委副书记兰勇告诉记者,抢险救灾还在紧张进行。
党委书记尹太超,正与援救部队的指挥员商谈下步方案,全镇只有党委政府院门边的便民服务中心平房尚能使用,便做了地震的抢险救灾指挥部,指挥部几间小小的平房,有些堆放着救灾物资。
大约15分钟后,尹太超接待了记者。
“洛水镇是06年的合并镇,人口4万,是什邡最大的山区镇,年产值10多亿元,镇政府自己可支配的财政收入1200万元,人们生活很安逸的”,尹太超望着窗外街对面的断墙心痛之情溢于言表:“可转眼之间,完全毁灭!”
谈起人员伤亡,救灾惨状,尹太超发红的眼有泪珠滴落:“最可怜那些孩子,中学的教学楼是上世纪80年代建的,上课时间震垮,太惨了……”
记者了解,自地震爆发以来,洛水书记尹太超、党委副书记兰勇率全体干部一直奋斗在救灾一线,大家都没去看一眼同样处于危难中的亲人,在山上化工厂液氨泄露的时候,他们率干部疏散群众,同时坚持在震毁现场救险,不过,在这救护生命的时刻,身为洛水第一二把手,他们不得不比其他救灾员多想一层,这四万人的生活、未来,总不能在这一次倏忽而来的天灾中就此沉沦,尹太超说:“我也在考虑这四万人的生存,我也在算账,”算经济账,为了马上就要面临的建设、生产自救,也必须算清楚:
“国家地震局的专家鉴定,全镇的民宅,农村90%、集镇100%损毁,仅仅这一项,损失就极其惨重,许多人家二三十年的努力,二三十年积累的资产,就此作废,化作瓦砾,如果只按照人均35平方米作城镇民居的标准,便是1万5千居民的53万平方米的住房毁损,依照每平方米建设成本900元计算,此项损失4.8亿,农村人均50平方米,2.5万农民的125万平方米住宅被毁,如果依照建设成本800元一平方米计算,损失为10亿元,但就我们镇,仅仅住房一项的损失便高达14.8亿元左右。”
地震中五所学校毁损,各个学校上报的成本不一,其中某中学一校上报的损失便达到了8700多万元,尹太超瞄了一眼清单,对递上来的工作人员说:“没得那么多!”他对工作人员指着中国经济时报记者说,“这是从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的报社来的记者,我们谈损失,不能那么夸张,要经得起推敲!”
他拿着报表清单说,五所学校,我算它一个亿,这个应该不算多。
全镇道路200余公里,成本约为每公里50万元,此项损失约计1亿元。
水电气地下管网,是自1983年以来历年投入的,损失估计为3-5亿元。
居民生产生活用具,如果保守计算为5000元/户,损失2亿元。
农作物损失一季,1.5万亩大蒜,亩产1000元,损失1500万元。3000万袋木耳损毁,平均每袋成本1.8元、利润1元,损失5400万元。
全镇大小企业30余家,据各家企业自报,损失高达15亿元。
千余家商户,如果平均只以2万元计数,损失也达2000多万。
我们的损失,仔细计算,已经高达47.69亿元!
数十年的积淀,一朝损毁,尹太超、兰勇一念及此,哽咽不能言。
过去的损失好计算,可是在这一片瓦砾之上,要想恢复重建到旧日的水平,该是何其艰难!但尹太超谈及于此,却显出中年汉子的强硬:“如此惨痛的灾害,我们当然需要国家的帮助,需要全社会的帮助,我们需要实实在在的资金支持,需要政策扶持,但为了新的家园,我们不会等、靠,不会,这几天还在抢救生命,所以我的重点还是这一块,目前我们的灾民也已经稳定情绪,大家也盼着自己家园的重建,也正在积累自信。过几天抢险工作告一段落,我们立即组织全体灾民,开展生产自救。”
“我们要的,不是一个一穷二白的洛水,现在是一无所有,可我们有历代积累的建设精神,灾后我们要建设的,是比震前的洛水富裕、比旧洛水更幸福的新洛水。我们要为地震的死难者立碑,这也是为旧洛水的毁灭和新洛水的重生。”
从洛水镇抗震抢险救灾指挥部出来,日已西沉,我们赶往前方灾情严重的蓥华镇,在那儿,聚集了大量的救援部队,也一样是著名的重灾区。
次日凌晨2时从蓥华镇下山时,我们在越野车里感觉到了不大的余震,又赶上雷雨,便尽快下到山脚的洛水镇。夜灯下的洛水街上,残损然而顽强兀立的危房和断墙,在雨里森然悄然,远看似乎完好的房子里全都空无一人,它们那歪斜后墙绵亘的裂缝随时都准备着玩弄一场场恶剧,想到此,便不觉感到洛水书记的豪言背后,掩藏着怎样的艰辛,祖祖辈辈历年的艰苦努力,要这四万人一辈子来承担,这是怎样的历史使命!
党政大院的门口,四个战士披雨衣在大雨中挺立值岗,我们停在洛水镇党政大院内,整理材料,然后放倒汽车前座,凌晨三点仰倒和衣入睡。
醒来是18日早晨七点钟,我们起来整理材料,院内的战士们都已开始工作,八点,大街上摆出了两个小摊,灾前的烟酒副食店主周志泽,把从废墟中挖出来的香烟拉出来平价卖,被压变形的香烟还减价,以图减轻损失,记者不吸烟,坚持平价买了两包。周店主说,100多平方米的店铺,损失货物在10万元左右。在他摊位斜对面的不远处,一位年轻妇女将自家超市灾后的剩余物资搬出来平价出售,红牛一罐5元,比成都和北京的大超市还要便宜0.5元,她的丈夫、浙江宁波人吴功胜算账说,560多平方米的超市,损失货物30多万,房屋损失更多达60多万,连同仓库的损失,自己个人便损失了120多万元。
算账,劫后余生,生者必然都要好好算账,可经济账该怎么算?损失,难道仅只是损毁掉的部分么,记者想,显然不止,即便完全恢复到了灾前的经济和生活水平,也不只是那个数字损失的重复投入,那恢复期间的努力和由此而耽搁的发展,又当作何计算呢?
由此看来,洛水镇的经济账,决不仅仅是47.69亿元这么简单,即便是翻上一倍,还有多少个日月的苦累和汗水,是不可计算的!
化工还是旅游:蓥华镇悲哀的被动抉择
大地震,已是何等的悲哀,而蓥华镇的悲哀还加上了另一层。
暮色中摁下越野车的玻璃窗,一股怪味随着夜风刺鼻而入,眼睛也对此有轻微的反应,这是液氨曾大量泄露的缘故。在地震中,蓥华镇上的两家化工厂发生的泄露,引起下风地区灾民的恐慌,众多灾民为之躲向什邡市区。洛水镇朱家桥村村长吴江红在山路边上指着地里黄枯的大蒜和萎谢的树叶说:“看见没得?液氨!”蓥华镇雪门村的蒋兴富也说,村里有个老头,那天他坚持在液氨大雾中抢救大地震后自家的财产,毫无防护,后果是如今连眼睛都已经看不到了。
17日傍晚我们从洛水向蓥华镇的途中,山道下的沟谷里有溪河流淌,在暮色中看,那暗黄的颜色仍然刺眼,这里本该是树木繁茂的美丽山溪,却看似一沟毒水,令此行更感沉重。
前行不久,一辆接一辆的旅游大巴在山道边上停歇,细看,才知都是运送部队官兵的,在蓥华镇集结参加抢险的部队人数,已达万人之多。之所以在一个受灾人口和房屋数量都远小于洛水的地方积聚如此之多的部队,一方面是蓥华镇更接近震中,山体更加破碎,地震中被埋人员数量更多,更有这两家化工厂的因素在:在大地震中,两家化工厂都全被毁灭,厂区夷为平地,危险化学品在震区必须立即运走,解放军战士,在这次地震中承担了这类最危险的任务。
蓥华镇党委书记李乐早和镇长梁中平,我在16日深夜北京飞往成都的飞机上已有所了解,那日的成都当地报纸上已经报道了他们的感人故事,地震后他们都坚持在第一线,两人连家中父母安危与否都毫不知晓,坚持在学校震毁现场抢救挖人,后来才得知他们的父母还都安好,逃过劫难。
我得承认,他们的举动,具有中国古典悲剧所特有的自抑色彩,我也因而更受感动,也正是为此,在天色昏黑中他们提出自己遭受如此巨大的损失,感情驱使我溢于言表地激动。
不过,幸而我有个冷静而又不失热情的同伴,我们与镇长和书记重新仔细算了算账。
该镇辖区方圆74平方公里,共6000余户,14000多人口,年产值9亿多元,与洛水一样,也是什邡市的四个重点镇之一,离震中汶川直线距离30公里,因此,地震给该镇带来的破坏显得更大。
蓥华镇在地震中受伤2000多人,已经确定死亡的有258人,另在地震中失踪了900多人。直到我们采访时刻,还有三个偏远的山区村还未完全抢通。我们坐在指挥部门外,在电灯映射下,梁中平这位身材高大的汉子,显得憔悴、人比衣瘦。
民房、景区、矿产、地面企业,全部被毁,道路、集镇基础设施需要重建,多数人家一夜沦为赤贫,在谈及此次抢险救灾的经历时,梁中平似有泪水在灯影里闪烁。书记李乐群则算账说,6000农户,平均每户财产损失6-10万元,30公里道路重修,每公里需投入100万元,河道被毁,损失多大尚且不知。三家大企业完全被夷为平地,旅游设施刚刚建起一年,上千万元的收入,也化作泡影,2000余人丧失工作机会。矿山除了产值,还能解决1000多人的就业,带动运输200多辆车,400多户相关商户。农业被破坏,几十万亩森林损失,生态遭受的破坏,要恢复恐怕时日久远。
具体的数字,可以一项项相加,很好计算。但是,一个明代万历年间建成的古老集镇,一朝全部损失,500余年的历史要重新缔造,这份压力,又岂是一二百亿元所能承受的呢?
在从洛水赶赴蓥华的途中,我们还访问了另一个重灾镇八角,这里的房屋毁损一样严重,村民在路边搭建的帐篷,简陋,难避风雨。煤矿、石灰石矿和水泥厂等企业直接经济损失,高达8.5亿元。3200户人家每户经济损失,据镇委副书李国兰介绍,平均达10万元。70公里道路被毁,河道损坏,农业一样因地震、滑坡而损失惨重。
从蓥华的抢险指挥部出来,已是夜深,我们在夜色中去看毁损的建筑。路边的战士们已经开始休息,有一些战士露天睡在街道边。我们到集镇坡下的雪门村,在几位村民的指引下,趁淡月并打着手电看了许多户村民已被完全摧毁的房舍。雪门村是个2870人口的大村,全村也有19人在地震中死去,只是死者已矣,悲哭已绝,月夜静谧,偶尔有一只狗在叫。淡月下,那一户户的人家,所能证明自己的房舍曾站立存在的,唯有一对对半身或者全身孤零零直立着的门柱,红瓷砖上烧出的吉祥字眼在弱光下尚依稀可辨,尚悲凉而又不失尊严地宣示着主人那“风雨可入国王不可擅进”的权利。
在废墟中,唯有一些极端简陋破败的帐篷,表明这片月下的净土上还有众人在生息,只是极端匮乏塑料篷布的村民,在处处漏风随时都会滴雨的帐篷里,期盼着每一个白天都是太阳天,每一个夜晚都是月夜……
当天夜里,我们在越野车里感到有并不强烈的余震,紧接着电闪雷鸣,大雨打在汽车的挡风玻璃上,滴滴绽出花生米大小的印迹,我们在夜雨雷鸣和时有时无的地颤中,驶入山脚的洛水镇抢险指挥部。
18日,在洛水,记者遇见了下派到这里指导抢救工作的什邡市市委常委,主管发展改革、环境保护等的副市长吴仁杰。他告诉记者,自己对重灾区的损失估价在600亿元左右,不过地震造成损失的并不只是五个重灾镇,全市十二个镇和两个办事处都遭有损坏,估计我们夜访的蓥华镇损失在50亿元以上,国家地震局已经来目测过直接损失情况,目前什邡市报损800亿元。
在我们问起地震中化工厂二次污染的事情,GDP和环境的价值问题,以及灾后是否还会重建此类重污染企业和小煤矿时,他讲了自己的观点:
“这次地震,对我们是一个极其惨重的灾难。可是如果从产业角度来看,我们要保有理性的态度,我是抓产业这一块的,过去就对这些重污染高耗能的产业很无奈,想要关闭可人家都是合法的企业,政府拿不出钱来为关闭它们买单,既要购买它们,还要承担它们的债务,安置它们的职工,难!这次地震,我们已经承受了无法承受的巨大苦痛和损失,我们不能在灾后的安宁中,再上马这些高污染高耗能的产业,不能让我们的子孙后代承受另一场比大地震更恐怖的环境灾难。”
这个说法,吴副市长坦承灾后可能根本没有时间提交常委会讨论,不过,他说,他早已了解市委和政府各位成员的想法,大家早在灾前就已有了共识,政府不会再上这样片面追求GDP而损毁环境的项目,灾后,更不会。
对于蓥华镇来说,也许大型企业的兴废,并不是他们可以左右的事情。不过,在这个极端不幸的时刻,他们很被动地有了一个转向幸运的机会,那就是原本很可能几十年污染青山绿水、挖空山系水脉的毁灭性GDP,灾后将有一个要与不要的良机,这大概是地震中我所听闻的最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