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4日,成都, 志愿者们将赈灾物资传送上运输车辆 ◎供图/CFP |
与记者通话前刚从余震中跑出,大一学生亲历德阳志愿者人生
刚失右腿的小女孩突然不哭了
抬头说:“哥哥,谢谢”
■12日逃下楼时,我们还在取笑对方只穿了条内裤
■当了志愿者,我们差点组织80人包车上救灾前线
“那个截肢的小女孩突然不哭了,抬头对我说‘哥哥,谢谢’……长这么大,我从没觉得‘谢谢’的份量竟这么重。”电话里,杨洲的声音里带着哽咽。
杨洲是四川德阳建筑职业技术学院土木系的大一学生。
杨洲,男,1988年生人,学生
■刚逃下楼时,还在嘲笑别人只穿内裤
5月12日下午2点28分的那次山崩地裂之前,大一学生杨洲的生活一切正常。
早上6点起床,和同学们一起上课。午饭后,天气有些炎热,宿舍里的男生们打着赤膊,在那里自顾自地上网聊天、打游戏。
突然,杨洲眼前的电脑显示器晃动起来。
“当时我的第一反应是:是不是上网上久了?脑子在犯晕?”有些纳闷的杨洲扭头去看室友,却发现对方也正瞪着眼看他。
“地震了!跑!”电光火石之间,杨洲反应过来。后来他回忆说,这得益于家庭教育,因为从小就听部队转业的父亲讲述当年在唐山抗震救灾的故事,当地震真正降临时,他知道,身处五楼高层的他得抓紧那关键的几秒钟往楼下冲。
“我从没想过,自己可以跑得那么快。我们几个冲到一楼的空地上时,一楼的同学竟还没跑出来,差不多1分钟后,空地上的人才慢慢多起来。最让我想不通的,还有同学是抱着电脑下来的。难道还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
尽管事后发出这样的感慨,当时,杨洲和他的同学们并没有意识到,适才发生了一场怎样巨大的浩劫。惊魂甫定,站在空地上,男生们开始取笑起对方的衣衫不整。
“我当时跑得太快,什么都没带下来,身上就穿了条内裤。虽说离女生宿舍楼挺远的,可还是有点那什么。大家当时都在注意别人穿成什么样,互相取笑。”
“还有人在传地震时闹出的笑话。其中一个是关于我们班长,他睡在下铺。当时他误以为是上铺的同学在摇床,就一直躺着没动。直到后来,整栋宿舍楼清空了,为防止宿舍内东西丢失,楼管阿姨去一层一层锁门了,这才把他从床上喊下来。还有一个外省的同学,他躲到了桌子底下,后来其他同学让他下楼,他脸色惨白地哭喊着:‘不要!不要!’”
一面听着同学们津津乐道“地震趣闻”,一面担心自己只穿内裤也有些不妥,杨洲找了个住在一楼的熟人,才在宿舍的窗户外扯了一条长裤。
■一墙之隔的高速路上,是一车车的伤员
为了防止余震,学校禁止学生们返回宿舍。杨洲所在的土木系被安置到了操场上过夜。
同时,有些同学开始忙着给家里打电话,当发现手机全无信号时,恐慌的情绪开始弥漫开来。
“当时虽然手机信号不好,但还可以上网。我们赶紧查新闻,就看见了‘汶川发生大地震’的字样。我们学校离汶川比较近,校内有不少家在汶川的同学,有些人当场就哭了起来。”
杨洲的家在四川广安,直到次日凌晨4时,他才与父母取得联系,得知双亲安全后,杨洲的心情好了许多。
可第二天,也就是5月13日的清晨。亲眼目睹的一切让杨洲的心情陡然沉重起来。
操场的一墙之隔,是成绵高速公路。
透过围墙的栅栏,男生们能清楚地看见高速路上飞速驶来的一辆辆卡车。“那些卡车上都是伤员,都是血肉模糊,几乎没有一个人的身体是完好的。我们心里乱糟糟的,很慌乱,不知道该干什么,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随后,学校征募志愿者的要求下来了,作为党员和学生干部,杨洲被要求必须参加志愿者服务。
■第一次抬尸体,回去吐个不停
“说实话,刚开始,心里真有点害怕。”杨洲起初的害怕来自德阳每日不断的余震,来自对直面生死的恐惧,可也正是在当志愿者的短短几天中,他的责任感被前所未有地激发出来。
“5月13日下午,我们在市二院服务。当天傍晚快换班时,有一个大夫在喊‘来几个志愿者,要男生。’”尽管不知道要自己做什么,杨洲还是和几个男同学一起过去了。
电话那头,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去了之后,我才知道,是要我们去搬尸体。说实话,我从小到大见到的死人,也就只有我过世的亲戚。可那次看到的死人,要么胸口血肉模糊,要么胳膊腿都压成肉酱,那景象真是很惨。”
当夜回到学校后,学校给志愿者每人加餐一碗方便面。对着那份在重灾发生时已算可口的食物,杨洲怎么都吃不下去,他身边的几个男生更是忍不住吐了起来。
■抬上车那一刻,重伤员停止呼吸
从那一天起,直面死亡成了杨洲不得不去面对的事实。
“昨天,我们转移一个重伤员。那是个大约40岁左右的中年男人,浑身上下都插满管子,伤得很重。医院觉得他伤势太重,要把他转移到华西医院,那是我们四川最好的医院。我们把他从病床上抬下来,转移到担架上,抬到救护车上时,就在那一刻,突然发现,他……他已经走了……”
从生到死,只是短短的一段从病房到医院门口的距离。
当记者问他,是否曾想过去个相对安全的地区避难?他很坦诚:“说从来没想过,肯定是假的。我们有些同学已经走了,因为学校放假到5月26日。不过走的学生是少数,大多是家里受灾严重,想回去看看。昨天又回来一批同学,总人数反而增加了。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些害怕,但看着医院里的这些灾区群众,就觉得不能走。”
■截肢女孩的一声“谢谢”,让我坚决留下
对杨洲而言,最关键性的转折来自于一个3岁小女孩的谢谢。
“那天大约是晚上7点左右,德阳市医院来了一个从绵竹转移过来的3岁小女孩。她所在的幼儿园只活下了3个孩子,其他的都遇难了。车到的时候,我们几个志愿者把她从车上用担架抬下来,放到医院的手术车上。整个过程我们在旁边看着。这个小女孩的右腿完全压烂了,左眼是肿的,不能睁开,胸前也是血肉模糊的一片。后来听医生说,她的肋骨断了两根。我们把小女孩送到手术台后,一直在外面等,差不多一个小时后,小女孩出来了……”
说到这里,杨洲的声音再度哽咽起来:“她不停地在哭,右腿已经没有了,左眼和胸口都缠着厚厚的纱布……当时,我心里特难过,可也说不出什么。我们几个志愿者就把她推到医院五楼的住院部安置好。当时,她父母正忙着为她整理病床床铺,那个小女孩突然不哭了,睁着右眼对我说:‘哥哥,谢谢。’”
小女孩的这句话杨洲重复了好几遍:“当时我听到这句话时,我的眼泪真是情不自禁就出来了。说真的,活了这么大,从来没觉得‘谢谢’这两个字的份量有这么重。”
从那一刻起,杨洲就坚定了决心:一定要留下来当志愿者,绝不离开。
■每天都有好几次余震,洗澡要算好时间
经历了太多,杨洲自言已慢慢调整好了心态。“今天下午,我们还要去医院换班,晚上要去体育馆搬救灾物资。我估计每个人只有一两个小时,不过已经习惯了。”
在严重缺乏的睡眠状态下,杨洲还得绷紧神经提防余震。
“今天上午睡到9点时,余震来了,我又冲出去了。每天差不多隔几个小时,都会有次余震。9点一次、11点一次、13点一次,晚上11点一次、凌晨1点一次。”电话那头,他很平静地数着余震时间,仿佛在数自己的上课时间。“我们每天从医院回来,身上比较脏,去洗澡的时候,都要算好余震时间,避开这几个有可能产生余震的时间段。”
■曾包车上前线,半途被老师拦下
现在,杨洲和他的同学们不仅不想离开,甚至一腔热血地想去灾情最严重的前线当志愿者。
“有一天下午,几个大二的师兄在学校里讨论,想去前线。我们当时一听,要是能去前线,那显然更能帮助受灾群众。大家就开始给班上的同学、朋友发短信、打电话进行联系。后来就拿了个单子,把名字都记下来,一共有80多人报名。因为抗震期间,全德阳的公交车、私家车和出租车,只要看见了青年志愿服务队,都会无偿提供服务。我们就去校外找了辆大巴车。”
车有了,人也都来了。杨洲和同学们坐上大巴,正打算斗志昂扬地奔赴绵竹和什邡。路过高速公路收费处时,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
“因为去的车子很多,我们正在那里等。突然发现,后面来了辆学校的车。”
原来,学校老师听说这些学生要上前线的消息后,匆匆赶来,想把他们拦回去。“老师们一直在那里劝我们,说我们在专业知识方面缺乏相应的救人技能,去了之后只会帮倒忙。”
■许多市民亲自送饭到医院
医院的志愿者经历,让20岁的杨洲对社会有了新的看法。
“以前我可能受电视剧影响比较多,总觉得人际关系比较复杂,人和人之间会为了权力金钱勾心斗角。可现在,说实话,我从来没想过,这个社会会有这么多有爱心的人。
“我们当志愿者时,德阳市医院的食堂没法提供这么多人的午餐,就有许多市民在家里做好饭,开着私家车,把饭送到医院,亲手交给每一个志愿者。像这样的事太多了。晚上从医院回学校打车时,虽然出租车司机会习惯性地打着计价器,可他们从来都不肯收钱。”
快结束采访时,记者询问杨洲,他的志愿者工作时间表上有无截止日期。杨洲毫不犹豫地回答:“没有。什么地方需要我们,我们立刻就能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