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遇难少女的质疑与孤独
■本报记者 刘建锋
同生共甘甜,遇风东西摇
强者入云霄,弱者低头笑
晨风青叶飘,竹笋土中叫
小草戏竹笋,乱我思丽娇
竹风狂欢过,断枝又折貌
重塑竹身人,单过奈何桥
扶起单支臂,不忘昔日貌
待到新春时,再来看丽娇
期年转眼过,跨过相思桥
摸去脸上伤,再次诉苦恼
青竹已换代,只我不知晓
心生玄念烧,纵身嫩竹到
欢声顿笑过,从此寻丽娇
这首颇有古风的诗,写的是四川盆地无处不在的青竹,发表在青川县木鱼镇中学初三(一)班的板报上。
它的作者,冯翠玉,16岁。
如果一百年后人们还有幸记得这场大地震,还记得这首题为《竹》的诗,那么,到一百年后,它的作者,依然是16岁。
少女诗人冯翠玉的遗体,在2008年5月13日下午三时被挖掘出来,她的身边,是一百余个花季少女的遗体。死亡,离意味着竹青花香生活的人世间,只隔着一重冰冷的铁门。
在一天前,地动、山摇,木鱼镇中学的宿舍危楼摇坠,一百余名少女,拥挤在紧锁的铁门前。天,塌了下来。
楼的另一端出口,铁门内还有百余名少男。
少女·威严的铁门
5月23日下午,在少女冯翠玉的遗体被草草掩埋后的第十天,我来到了这首诗所描述的青竹边,到了诗人简陋的闺房外。
这是在青川县骑马乡的里坪村,下公路再深入20多里,大山深处。
坡下有瘦浅的小溪流过,明亮的阳光,在树木和草叶的清香中,照射到一堆堆的瓦砾和破墙之上,散射出令人心惊的慌乱感。我站在冯翠玉家的门前,看着她那破损但依然屹立的房子,看着她那红肿双眼的母亲,看着翠玉伙伴冯秀燕的母亲脸上流落的泪,说不出话来——就在这一个小队,十二个家庭,就因这铁门内的废墟而破碎。
而在这个里坪村,34个孩子的人生,终结在5月12日那片震倒的废墟和铁门下。
比少女诗人小一岁的冯秀燕,正上初二。震前一天是周日,她还在家里帮忙打菜籽、洗衣服。周一出事的时候,父亲冯友斯在西安打工,“15号才赶得回来”。当天下午,孩子的妈妈和爷爷奶奶翻山越岭赶到学校,已经有一二百个家长在那里了,有孩子在喊:“叔叔救我……”
都在废墟上用手挖,“挖不到”,秀燕的爷爷冯国平在树荫下讲述着,满眶泪水,巴巴地直望着记者的眼。
“到13号上午9点多,秀燕找到了,将将就在门口啊,孩子在门口!”冯国平低声地喊,胳膊砍在木桌上,身躯颤抖着。
“模样都认不到了……睡午眠,身上是小衣,她妈妈认得到,认衣服、认裤带认出来的……为啥子睡午眠要锁门的呢?!”冯国平捶着胸口问,“那个楼房,60年代修的房子,你捡便宜买过来当宿舍?!上面拨的款就只拿出一点修了教学楼的嘛!”
冯友斯常年在外打工,六七年间只回过三次家,只知道女儿内向,学习也很好,喜欢漂亮衣服,爱面子。奶奶说,秀燕爱看电视,喜欢粘着爱情电视。她17岁的哥哥冯正君一年前从木鱼镇中学毕业,正在江油上高中,地震的第三天赶回来:“我抱着侥幸的心理,希望妹妹没得事”,但一到家就脑子发昏,因为奶奶告诉他,“妹妹死了”,要去学校那边看,妈妈管住了不让去,“说是死了那么多,死得太惨了,不好……”
“妹妹八九岁的时候就爱看电视,不让看吧,就跟我吵架”,长大了,“就爱看那些青春的言情小说。我给了她一本高一的英语卷子,因为我看了感觉简单,觉得可以让她提前熟悉一下子,她也做了两套。”
冯正君的脸上有一种奇特的表情,无奈与悲哀夹杂着无力感和质疑,“都知道那是个危房,都半个世纪了!”
冯翠玉、冯秀燕的同村小妹周小翠上初一。
照片里她穿着橘红色的七分裤,两只小脚并拢,怯怯地竖着两根手指,想跟身边的弟弟一样做个V字型,却做出了个小小的弯弯的“二”字,这是2006年7月18日的合影,为了安慰两年没见面的远在广东打工的父母,姐弟俩穿上漂亮的花衣裳,照好了寄过去。在更早的一张照片里,全家站在屋檐下,她用两手托着左脸,靠在檐柱上,半个身子躲在柱子后头。
这个害羞的小女孩,挖出来的那天,正是她14周岁的生日。
“15号,农历四月十一,正好是娃娃的生日,”她的爷爷周金礼泪眼婆娑地说,“12号赶到现场,就一直在那儿,站着,去挖,去救,挖出一个就去看,不是我们娃娃,挖出一个又去看……站了三天,一直到15号,娃娃生日那天。”
“出来的时候穿着个背心,认衣服、头发上的那根箍箍,那根红头绳,才认到起的,”老泪在眶里打着转,他抬起脸看着天,“我那娃娃,”他用苍老的手掩住右半边脸,“这半边……”手掌往后抹过去,“没有了……”
“我的娃娃啊,好乖巧的。只看得到左半边的脸……”
15日下午五点多,周小翠在她的生日,身体残缺地被爷爷和大伯父埋在山上,挖了个一尺半深的穴。小翠的身边,一排排的新坟,二百多个她朝夕相处的同学,也大多是断手断脚、肢体不全,其中,有她13岁的堂弟张剑。
周金礼颤抖着伸出两根手指头,“两个啊,我的孙女、孙子……”
小翠的父母周怀玉、刘继梅,赶回来,只来得及看一眼坟头,小翠的坟头,插了一根薄木条,木条上,钢笔水,细细地写了她的薄名。十天前,夫妇俩告别儿女去西安打工,刚刚才过了十天,这个爱跳绳、爱钓鱼、爱看电视的女儿,就变成了纸片一样的薄木条。
十二岁的周本露,知道姐姐死了,但是他还老对妈妈说:“姐姐在新光。”
新光(音),是一家老国防单位,它1967年建的楼,在大约十年前被木鱼镇中学买下。学校花了部分拨款盖教学楼,把这栋老楼用做学生宿舍,虽然那家国防企业早就搬走了,这里的人们还是把中学这块地方叫做“新光”。
“新光那个楼,盖的时候,还是我年轻的时候。后来把附近几个乡镇的学生都合并在一起建新学校,就只教学楼是新修的,把那么一个危楼,90年代就晓得的危楼,做学生宿舍?!”72岁的周金礼,压抑不住愤怒:“教学楼就没垮,就只是裂了口。不是危楼,哪里死得了这么多娃娃?还不晓得是为了啥子,午眠时间,门卫为了啥子要把门锁起来?!”
而少女诗人冯翠玉的父亲,冯忠斯,就一直泪眼迷蒙地看着我。
地震的时候,他在北京打工。孩子给爸爸写过信,叫他别光记着省钱,要是连五块钱一场的晚会都不看的话,精神就会太贫乏,自己虽说是女儿,也会笑话他。
“周末只在家里呆了一夜,星期六下午就回学校了,翠玉上初三了,要补课,”冯翠玉的妈妈抱着一岁多大的孩子,“她妹妹才一岁多,我要带小孩子,那天饭还是她自己做的,又洗衣服……”
是翠玉的妈妈和叔叔冯良斯去认的人,穿着外衣,白裤子、彩条T恤。
“已经不是认人了,是认衣服,”冯良斯说。
“就是在铁门那儿,一百多个女娃娃。男生那边的钥匙在学生手上,所以跑出来几十个,女生这边是管理员拿在手里,最后打开了也跑不赢了,只跑出来三四个。”
“管理方式就有问题的嘛,太不近人情了,睡午眠也还锁个门。”
麻痹·严酷
一个惩罚恰巧碰到了一次天灾,这个惩罚便被放大到成为整个世界都无法承受的伤痛。
木鱼镇中学的惨剧,被这一次巧合,放大成了极端的悲哀:那天本来是要组织出去春游的,因为前一天有学生在外面打群架,学校给的惩罚就是,取消春游。
那天记者听到这样一个故事,不知道该怎么想才是。
严厉的处罚、封闭的铁门。记者在灾区还听到各地学生复述的更多的口号:
“半军事化管理!”
“军事化管理!”
“学校就是要像炼狱!只有严格管理,学生才有出路!”
然而令人悲哀的是,在地震面前,在垮塌的危楼之下,学生没有出路。出口被关住了,有的学校出事时没有铁门,可是也没有可供学生们逃生的时间。还有许多学生,地震了根本不知道怎么办,什邡市红白镇中心学校的幸存者方雷对我说,“她们呆呆地坐在课桌前,老师喊她们跑,她们动都不动,都吓傻了。”无论是什邡还是绵竹、安县、青川和平武,记者每到一处得到的回答,都是从来没有认真做过一次地震预防演习,甚至没有认真做过一次专门针对地震的教育。而这些地方的县、镇、校级领导,包括老师,没有一个人对我说自己不知道这里处于活跃的龙门山地震断裂带上,甚至没有一个人在最近一年内没有感受到过地震。
一方面是对天灾的极度麻痹和放松,麻痹到可以如雪门村村长对我说的,中学校长要在已经建好的三层教学楼上强加一层,麻痹到如木鱼镇中学这般买下危楼做宿舍;另一方面却是严格到严酷、不近人情的管理,严酷到对部分学生打架的惩罚是对全体学生取消春游,严酷到在午休时紧锁铁门,严酷到在死伤400余学生的第12天,木鱼镇中学便在教育部门的要求下要搭帐篷原址复课——24日凌晨1点,中国经济时报记者带着这一疑问找到青川县委书记李浩生时,他正对教育部门的这一决定大发雷霆:“搞教育的这帮子人脑子是不是有问题?那个地方刚刚死了好几百人,还是不是人,就要在原址复课?!这个坚决不能干!你们要阻止,不要说别的了,光是出瘟疫都更加受不了的嘛!”
而在此前,半夜12点左右从木鱼镇返回青川县城的途中,女儿也在学校铁门边死去的王泽(音),在山路上拉住记者反映情况,他已在木鱼镇上10多年,和谁都熟:“上午我在理发,小学老师找到店老板,让他上小学五年级的孩子明天上午到木鱼镇中学去,说是中学要在原址开课了。说什么中学生都不敢来了,就把五年级的小学生弄过去,这样子可以开个漂亮的复课典礼。我对老师说,你们这不是弄虚作假么?我女儿都死了,那么多孩子都被关死在铁门里,你们还要整小学生过去凑数,还要弄虚作假?!”一边站着的老村支书,孙子也死在铁门口:“复课?!这样的学校,哪个家长还敢把娃娃往里送?我们村13个上初中的,只跑出来一个,你搞个危楼还锁起门,这是啥子样的教育管理理念啊,这样的学校还不关门算球,还复课?!”
幸而,这个教育部门原址复课的决定被县委制止了。
诗·日记·告诫
死时十六岁的少女诗人冯翠玉,在十四岁这年,添了个小妹妹。
在下文将要提到的一封信里,她讲述到自己在15岁这年的暑假,承担起每天照顾小妹妹的职责。
翠玉的妈妈没上过学,她只是在5月23日对我说,妹妹这么小,已经晓得有姐姐了。
而她的父亲冯忠斯则总在身边对我说,翠玉生前最爱看书,成绩总是一二名。
“地震前几天还打电话,说是江油有老师打电话找到她,动员她到江油去上高中,江油那边条件好,娃娃说还要考虑两天,”冯忠斯说着就把从少女闺房里拿出的一摞书摆到记者胸前,还有各式各样的红奖状、证书,“她就是爱买书,一年总要买一百多块钱的,她自己还存了好几百块钱,是她得的奖学金、还有过年压岁的钱。”
我坐在条凳上,把书堆在腿上一本本细细翻看, 有朱自清的散文、唐诗、宋词,还有简体字白话版的资治通鉴。
散文书里,夹着的纸上,记录着本文篇首那题作《竹》的诗。
读到“青竹已换代,只我不知晓”,想到这个年方16便从此长眠地下的女孩,从此永远“不知晓”,不觉垂泪。只是那诗中“重塑竹身”的人,此番不再是单过“奈何桥”了,一百余个美丽的少女伙伴,再有百余个英气少年,一同跨过那“奈何”的桥去。
我将诗页递给她的父亲:“好好保存,找个玻璃,框起来。”
这摞书里,有冯翠玉的日记本,这本日记,是作为语文课的课外作业而写的,每篇都有老师的红笔阅批。
“我的家,坐落在一个群山环绕的小山村里”,她在一篇日记的开篇,这样写道,“虽然这个小山村并不富裕,但这里的人民都很勤劳、朴实,而且(相处)和睦,无论是从远方来的客人,还是乡里乡亲的来到家里,家人都会热情地招待……”
她写道,父亲在外打工,严寒下露天工作,令人心酸:“我的家里有爷爷、父母亲,他们都是以耕种为生。为供我上学,我的父亲不得不外出打工,在严寒的冬季,父亲的手都冻得不能活动,但他却从未向我讲过苦,我的心里明白,其实他挣钱并不容易……”
“我现在只想能有一个好的成绩,学到我所能学到的最高境界的知识,让自己有一个好的未来,也让父母能有一个幸福的晚年。”
然而,基于某些我已无法了解的原因,她在已经写完的日记《我的家》的后面,隔一行,补记道:
“面对生活中的形形色色,我们不能被某些美好的表面所欺骗,因为这些美好的背后往往是一些很丑恶的景象。
“如果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着急,此刻需要的是镇静,你需要用冷静的心态来思考,发生这些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这篇习作,老师的红笔批阅,没有汉字,只有“3·18”,这应该是阅批的日期,记者翻阅日记本,这是在2005年,那年,冯翠玉是13岁。
年方13岁的小女孩,在怎样的美好的表面背后,看到了该是怎样丑恶的景象呢?
这成了我无法猜透的谜,而在另一篇日记中,我又看到她那可爱的单纯,她在这本老师定期阅批的日记里,在某一篇,指出了班里一些自己认为不好的现象,希望老师能够重视并帮助她并未指名的同学改正,末了,她天真地写道:“希望老师能够理解我的处境,为了我保守秘密,不要让同学以为我是在背后打小报告”。
而在14岁,2006年的4月23日,她记录道:
星期天 晴
这一周的星期三晚上,学校组织全体学生观看《珍爱生命,重视安全》的录像带,它讲述着一个真实而悲惨的故事,在场的所有同学都被感动了。
看过录像带,我深深地感到了生命的珍贵、安全的重要性,我想告诉所有的人,在保护自己生命的同时,不要去伤害别人的性命。
这个敏感的少女,她的“补记”和她的“告诉”,应该叫“告诫”吧,走在这场巨大悲剧的前头,却在她和三百个少年一同惨死后,才被这样悲哀地发现。
质疑·未发出的信
从女儿闺房再次出来的冯忠斯,给记者带过来一封未曾发出的信。正是这封信,让我以为,对于那两道紧锁的大铁门的疑问,找到了一点点答案。也对这个贫寒家庭少女的心思,有了更深一点的认识。
这是少女诗人冯翠玉在15岁时写给老师的一封信。
那位老师,据说,一年前已调离木鱼镇中学。在调离之前,是木鱼镇中学的校长,同时兼任冯翠玉的班主任。
这封1100字左右的信,对于一个上初二的15岁女孩来说,应该是一封难得的长信。然而,写完后,她留在家里,一直没有发出。这个行为本身,我以为,值得教育心理学家们探讨。
而从这封信的字里行间,记者明了到这位敏感少女的无奈和对一种教育方式的反抗与质疑。
为了生者免受过度的刺激,我将班主任的姓,姑且改称作“X”吧。
“尊敬的X老师,您好!作为您的学生,我感到很高兴,同时也很压抑。我高兴是因为您作为一校之长,却还兼任我们班的班主任,虽然我们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我学到了不少,我在您的身上看到了许多老师没有的优点……”
但从下文开始,这个有主见的少女,便开始了坦率的质疑:
“我感到压抑是因为您处理事情的办法有时太过极端。有时您也不是很公平地对待每一个同学吧!由于您过于极端地处理学生,这在同学们中引起了不少的反抗,虽然表面看来同学是服您,可是您真正走进过学生的世界吗?您认真聆听过学生的心声吗?我们班上的同学,自从您任班主任以来,他们的心里就多了一份恐惧,少了一份纯洁。
“正是由于您的极端处理方法,使得班干部都只能是一个摆设,真正能够管理这个班级的同学恐怕也无能为力了吧!您的办法虽然快捷,但效果怎样您不知道,您所看到的是一群温顺的小羊羔,可您不在时,看不见的时候呢?他们就会变成一群调皮的猴,由于您的极端,导致您看不到同学们真实的一面。”
实录到这里,我以为人们已能看到女孩的敏感和直率,对于中小学多年来以严格管理为主的威权式教育,她在压抑之下所自然萌发的反抗,已经上升到自觉的层面。在此,我要节制自己的情绪,提请读者注意,这位班主任,乃是校长兼任,因此少女诗人冯翠玉的这封信,所显露的内容,我以为,不仅仅是一个班级,而是一个学校的教育文化,而这里,特别需要剔开的是对这位校长兼班主任个人的任何情绪,方能客观地理解,为什么在这位严厉的校长调离之后,这里的管理理念,依然会让午休时的大楼铁门紧锁。
不过,如果仅仅节录到这里便止步,恐怕对于生者,对于老师而言,并不公平,所以我就完整记录下来,不惮于劳烦各位读者了——
“我给您说这些并不是说您班主任当得不好,只是我以为让您知道这些对您管理这个班级有帮助,我希望您能和我们成为真正的朋友、能够对您掏心掏肺的朋友。
“放暑假了,您的实践作业,让我体验生活,感受生活对父母家长带来的沉重的包袱,您的作业也很合理,但我却不能将所有都完成。
“您在放假前所说的话我都记住了,但却不能将所有都付诸实现,例如,您让我们利用这个假期为家庭创收100元现金,我就无法完成,因为所处的环境,我无法找到这样的事情,我无法完成,只能对您说声对不起了,同时也对我自己说声对不起。
“除了这项作业,其他的洗衣、做饭这些活是我包揽了,但我没有下地去帮妈妈做农活,只是每天在家里照顾年仅一周岁的小妹妹,这件事虽不比下地劳动来的辛苦,但却也是一项重要的工作,而且比下地劳动更费劲,我想您会理解的对吗?
“其他的事情,您说做了就要记录,我没有,因为我认为您应该相信,您也不来见家长,更何况就算我记录又能怎样呢?我的妈妈从未念书,她也不知道我写了些什么,但她是一个好妈妈,她会用大脑认真记录我的点滴,她会是最好的证明。
“真的很对不起,这话既是对您说的,也是对我自己说的,我不是不想完成作业,我也无能为力,所以我希望您不会怪我。
“就说到这里吧,X老师,有机会我会再给您写信的。”
这,就是全信的主体,这个在信里寄托了担忧、忐忑、质疑与不安的少女,在信末的祝语里诚惶诚恐地一连用了七个四字成语: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工作顺利、步步高升、心想事成、家庭和睦、笑口常开。
信的落款日期,是2007年8月23日。
看完这封信,我以为,难以正视却又不得不正视的现实,压抑着这位少女诗人冯翠玉的心,所以她将质疑和无奈的解释一一列陈于纸上,也许是想要急切地从中挣脱吧。
冯翠玉大胆的质疑与惶恐、不安的心思,我以为自己看到了,然而,校长并没有看到。新任的校长,也许更没有看到,治下这些孩子,平日里面对这威权时恐慌的心。
我该怎么来看她呢,这个在年方15岁时就这样对多年的威权教育表示不满和反抗的女孩,却只能将质疑无力地书写在发不出的信里,在她生命的最后一霎,竟被那象征严格管理的威权的铁门,紧紧关闭在生命之岸的那一边!她那不安的反抗的心,如若这天我没有来到她的小山村,也许,便会如同她那悲惨的遗骸一样,在山谷里慢慢消弭。
她弱小的声音,她的反抗,也许就如这封信一样,并没有上达到教育者和管理者的内心,于是,在这次空前惨重的天灾面前,她和百余名伙伴那柔弱的身躯,在威权的铁门前撞击的声响,也在刹那垮塌的废墟下,化作无声的呜咽。
心已无可再孤独
“摸去脸上伤,再次诉苦恼,”记起她亲笔书写的诗句,看到她亲笔书写的发自内心的信。这封充满质疑和困惑、不安的信,在书写者葬后第十天被翻出来,展示在我的面前,这,该是她如诗中所述,是在九泉之下,摸去脸上的伤痕,再次倾诉烦忧么?
“头天晚上还给我打过电话,她对我讲:我很感伤。”冯良斯说。
他是冯翠玉的三叔。四个兄弟,都在外打工,他本是在成都打工,地震前回的家。翠玉跟他很亲,对他说,我给你们四个人每人写一封信,信,可惜现在找不到了。
“为啥子感伤呢,”他回道,“她没说”。
我在冯翠玉的书里,细细地翻,她那已经翻旧的书,里页竟没有一笔划痕,“她太爱惜书了,”我感慨道。
但在那本厚厚的资治通鉴里,我找到一张纸。
它叠成一个小小的方块,藏在书页的深处。
我将方块递给她的父亲冯忠斯。
他展开这张左上角被撕破一小半的纸,将撕破的小块拼到纸片上,看了看,然后对我说,不算什么隐私。
我接过来,拼在一起。冯翠玉用蓝色钢笔,在一张A4大小的信纸上,写了满满一页的孤独:
“孤单的人,为什么就永远笼罩在孤独的阴影下,我就是命中注定要孤单吗?注定要一个人面对所有的困难么?每当我孤单的时候,真想找一个值得信任的人一吐我心中的不快,可是我找不到一个可以将我心底的秘密吐露给他的人。
“这么多年来我没有发现一个值得完全付出的朋友,值得我倾诉的朋友,人,为什么总是想去欺骗他人,总想对别人讲自己所知道的一切,我遇到的人当中,没有一个懂得倾听别人的秘密,懂得聆听别人的内心,也不懂得体贴别人的感受。
“难道初中生涯中知心朋友真的与我无缘吗?还是缘分已与我擦肩而过了,或许是它曾降临在我身上,是我没有把握住它、珍惜它的来之不易吧。”
“期年转眼过,跨过相思桥”,冯翠玉的诗句,与她吐在这页纸上的苦闷,是在相互印托么?在少年的时代,男孩的心,总是容易迅速地被喧嚣充满,我的少年时代,也许也有过如此的迷惘,但打打闹闹、写写自以为感伤的诗,就轻松过去了,而女孩,一个少女的苦闷,即便是在二战的恐怖时期,就如安妮那样,总也有写不完的秘密。与历史一样可悲的是,当我们认真阅读、倾听她们心灵的时刻,这些孤独的女孩,却已经魂离凡尘。
“我真的想找个人与我分享痛苦与快乐,我想得到一份纯真的友谊,我想拥有一棵纯洁、真诚的友谊常青树。
“谁能回答我,这份真情何时会降临到我的身旁?
“请给我一个答案吧,苍天!
“我等待着它的出现。”
这份渴望真情、期盼不再孤独的自白,深深地震撼了我,我想要带走这张破碎的信纸,但不忍对她的父母说出这样的话。
在她的心,已经无法再孤独的时刻,我,作为一个悲哀的无力的记者,来到她那黑瓦青砖、单薄却在八级强震中奇迹般没有倒塌的房屋之前,在她悲伤得无法再落泪的双亲面前,来倾听了,却再也无法听到她的一丝声音。
我将印满她心声的纸,展平在膝头上,用手机,一点一点地拍下来,还有那封写给老师的信、照片。我抑制住了想要带走她片纸只字的冲动,对她的父母而言,已经失去了心爱的孩子,我怎忍心再带走一丝一毫的她的纪念?
我再次翻过她的日记,拍下她的笔绘。在后边空白的页面上,她用铅笔,勾勒出一个歪着嘴坏笑的、穿喇叭裤短帮高跟鞋的少女,这是她对自己的心理素描么?而在另一页,这个画中少女一本正经地打着领结,穿着西服西裤和正装皮靴,旁边画着挂在模特上的珠宝胸坠,这是她对自己未来的期许?翻过页面,在远处花、树的背景前,一个着短袖T恤和搭肩长裙的小姑娘,在披着长发浅浅地微笑着,这是她对自己此刻的现实的描绘吧,她在照片上,也留着同样的发式。这个浅浅微笑的少女,还在日记本上画有形态逼真的莲花。从她自己对未来的铅笔描绘里,我们恍若看到,如果这一场悲剧没有发生,那么不到十年后她将是一个时髦的白领姑娘,可我们不知道的是,那时她的诗与她的信笔描画,将会将她带入诗一般的浪漫,还是画一般的优雅呢?
日暮时告别这个悲伤的家,这个悲伤的村子,从竹林边走过,那个曾在狂风过后扶整青竹的少女,从此不再来。
那么,“待到新春时,再来看丽娇”吧,且等到春去春又来时,再来这深山里,来寻摸少女诗人那印入竹林深处的欢声笑语吧。
当夜,我在清凉的竹风里离开骑马乡,在深夜赶到木鱼镇,路经中学校园之时,我和同伴没有停下,没有进去看一眼。聆听了这样悲惨的故事,我的心已经无法再承受多一点了,我无法面对这个学校,我不能再想:那近400名少年,在地动、楼塌和铁门的三重夹击下,该是怎样的恐惧、无奈与悲哀。
附记:23日-24日在骑马乡、木鱼镇和青川县城采访期间,记者和同行的朋友朱鸿(他采访的是一对在木鱼中学同时失去两个儿子的夫妇),一直都未能找到教育部门的官员和木鱼中学的管理人员与老师。
23日深夜,木鱼镇镇长刘强对我说:“我才来木鱼镇1年多,过去在县民政局,关于‘危房’,虽然不能确定这么说,不过我也打过报告,还没有来得及……”木鱼镇的财政收入,震前全年只有50万元,不及办公经费的半数。
24日凌晨1点,青川县县委书记李浩生对我说:“县城、学校在地震断裂带上,是最大的不幸啊!”
6月2日—3日,记者在写稿过程中,查阅到当地官方的说法是,木鱼中学不是危房。
关于锁铁门与教育管理以及灾难的关系,记者没有查到任何人的任何提法。
此外,有家长反映说,由于死亡现场十分悲惨,许多家长只能凭借衣着来辨识遗骸,有的家长连续认错并埋错孩子,导致死者登记与遗骸尸骨实际数目不一,到目前仍然有学生被宣布为失踪。
木鱼中学的学生死亡人数在记者采访的24日,公布为286人,失踪十余人,但23日本报记者从青川县委宣传部拿到的材料说,死者为305人,疑为对失踪者的统计办法不一。不过,当地百姓均对此数目表示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