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8：黄祸论的一年

　　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1908：黄祸论的一年

　　作者：孙隆基 台湾中正大学历史系教授

　　距今一世纪的1908年有哪些事值得举行百年祭？是慈禧太后与光绪皇帝的相继驾崩，青年土耳其党人发动政变，美国联邦调查局前身出现，还是母亲节的首度庆祝？但这些都是历史编年条陈，本文则试图在三个原本互不与闻的事件间建立某种联系。

　　就在1908年，中、德、英三国各自出版了一部科幻小说，预测未来世界是一个黄白对决之局。中国是碧荷馆主人在上海出版的《新纪元》，德国人写的那部曰《万岁!》(Banzai!)，英国则是大文豪威尔斯的《空中战争》(War In The Air)。

　　《新纪元》将幻想投射至1999年的未来，中国已成世界首强，为维护奥匈帝国境内的匈牙利“黄种人”采用黄帝纪元的权利，免受白种人欺负，遂作出武力干涉。很快地就演变为全球大战，在巴拿马的华侨响应这场黄白大对决，夺取了运河，在美西和在澳洲的华侨则分裂出去，建立自己的国家，触发美国参加欧洲阵营。中国的西征舰队先在南中国海击溃西方联合舰队，继而和敌方决战于印度洋和苏伊士运河地带，最后在亚德里亚海把欧洲联合舰队彻底击溃，恍如蒙古军西征的海上版。

　　中国在1900年以后流行起了“黄帝热”，当时革命派刊物纷纷唾弃大清正朔，改采神话的黄帝纪元。黄色在古书里原本代表“中”，如今却成人种叙述。把匈牙利也列为黄种，乃误以该国人为匈奴苗裔，此说已见于梁启超。《新纪元》里西征的海军大将名“黄之盛”，明显地道出黄白对决之义。此时1890年代的大同思想已逝，种族战观念在中日两国都已抬头。“黄祸论”始作俑自德皇威廉二世，他在甲午与日俄二役都敲起黄种崛起的警钟。此警讯在东亚引起反响：黄白大对决遂被当作事实，并以唯黄种方能与白人在新世纪分庭抗礼为荣。

　　德国作家格劳托夫(Ferdinand Heinrich Grautoff)的《万岁！》书名采自日军口号。小说里日本不宣而战，用后来偷袭珍珠港之术攻占美属菲律宾，而华府犹在梦中。在该书写作年代，珍珠港还未竣工，并非军事要冲，被日军一攻即下，美属太平洋岛屿亦尽入日军之手。日本远征军随即登陆美国的西海岸。同时，在美墨交界的一个海湾，美国太平洋舰队遭受全军覆灭的命运。小说中的美国海军大将是培理(Perry)，恰好与1853年打开日本门户的海军准将同姓，而胜利的东乡大将则视日舰驶入旧金山湾为雪当年神奈川事变之耻。

　　日军攻陷美国西海岸靠内应，即日本和中国移民。小说中描写旧金山唐人街藏污纳垢，早已挖成地下迷宫，美国警察无从进入，却窝藏了不少经伪装陆续混入的日军。类似的迷宫意象曾现于杰克•伦敦(Jack London)的《黄祸论》(1904)一文：“日本人用的是和中国人一样的思想符号，思考时也顺着中国人那种独特的常轨。在我们被不明障碍挡住去路时，他已经往前去了。在我们不知觉的地方他已经转了弯抹了角，在我们无法跟随的中国心灵的迷宫中消失无踪。”《万岁！》结局处，美国在大西北击溃了日军，小说以此句结尾：“黄祸终于被防止了！”

　　1908年，英法俄日已结成联盟，德国倍感孤立，想拉拢美国，因此格劳托夫的书中有英日同盟离间美德关系、在美国国难期间唯有德国补给美国等情节。然而，英国名作家威尔斯(H.G. Wells)同年发表的《空中战争》中，却描写德国对美国发动人类史上的首次空袭。德国飞艇舰队横越大西洋，征服了纽约市，但在德美战争期间，由中日两国组成的“亚洲联邦”已掌握优势的航空武装，对作战的双方进行空中偷袭。书中描写他们的战机排山倒海而来，在数量上压倒已胜券在握的德国航空部队，后者在美国和加拿大边境尼亚加拉一役中全师尽墨，标志着白色人种“日落”：“将大千世界拱手让给了基督教畛域外的黄种人，那里一切都是可怖和陌生！”

　　《新纪元》用的是章回体，仍使用旧神怪小说里“放法宝”的观念去看待未来的高科技战争：“某以为，今日科学家造出的各种攻占器具，与古时小说上所言的法宝一般，有法宝的便胜，没有法宝的败。设或彼此都有法宝，则优者胜，劣者败。”它描写华侨已经在印度洋建立海底国，显示其科学幻想未受科技知识的熏陶与框范，有点天马行空，然而对西方已进入实验阶段的航空技术反一无警觉，故事的构思仍沐浴于1904-1905年的日俄大海战之余晖底下。

　　《万岁!》则是日俄战争梦魇进一步扩散而为日美大战，连率师侵美的元戎东乡平八郎和大山岩都是日俄战争的宿将。它不是写遥远的将来，时代背景是日本乘巴拿马运河还未完工前作出一击。书中没出现科幻武器，连日本海军优胜于美方的下濑火药也不过是在日俄大海战中建立奇功者。而且，令战舰现代化的无畏级(Dreadnought-class)已于1906年面世，但书中未及写进去，因此最先进者仍推敷岛级(Shikishima-class)，乃曾在日俄海战中耀武扬威者。这部科幻小说似乎乃当时德国外交心愿的投射。

　　唯独《空中战争》预测了20世纪的空战，并预感两次世界大战的毁灭性。故事到最后并无赢家，终局是世界文明的没落，虽然它的“空战导致现代文明瓦解”的命题有点简单化：空中战争只能破坏，无法在地面重建秩序，因此导致都市生活的解体、邦国的无政府主义化。

　　1908年，在一场过于早熟的“大国崛起”梦幻里，某中国作家重温了蒙古军西征的美梦，然该梦幻亦有前瞻性。当时美国人还在建造巴拿马运河，要待1914年才通航，在现实里无力的中国人却透过幻想预先霸占了这条运河，果真到了《新纪元》预测的1999这年，美国把运河归还巴国，后者在国际上招标，结果找了李嘉诚的和记黄埔来经营。却正是在《新纪元》做大国梦的同时，西方人梦境的地平线上亦涌现黄种人势将崛起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