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干部在台上述职，下面的听众不单有本单位的领导和职工，还有当地的群众。浙江省台州市路桥区今年以来对全区所有单位的中层正职岗位，采用了“公述民评”的形式。得高分者通报表彰，并“作为提拔使用”的重要依据；排名垫底者，“通报批评”，调整工作岗位，“直至降职或免职”。
“把评议好坏的尺子交给群众”，既赢来了叫好声，也惹来了争议。有人认为，“公述民评”让那些想打击报复的被处罚对象有机可乘。负责查处未成年人进网吧的谢仙富，就因为得罪了不少网吧老板，而得了个最低分。
他和他的同事觉得很冤，执法积极性也或多或少受到了影响。
但也有人认为，“公述民评”真正触及了一些干部的切身利益，这些干部往往只看上不看下，在工作中从不考虑老百姓的感受，有的人甚至出于自身利益故意刁难群众。这些人在“公述民评”中又怎能得高分呢？
本报记者 余东明
这两天，管彦立和同事忙着仔细核算两个数据———国税局两名科长在“公述民评”中的得分值。前不久，这两名科长在大会上公开述职，然后让纳税人代表评议打分。
“这是老百姓在给政府官员打分，分数的高低直接关系到这名干部的"前途"，因此不能有丝毫的马虎。”身为浙江省台州市路桥区纪委副书记的管彦立说。
去年，路桥区的老百姓首次对全区20家单位132名中层干部进行了打分。这些干部分别来自工商、财税、城管、办事中心等与公众利益密切相关的“民生部门”。当地把这一做法叫做“公述民评”。
今年6月25日，路桥区召开了公述民评工作推进会，将参评对象从去年的“具有行政执法资格和公共服务单位对外职能科室的中层正职”，扩大到了“全区行政机关、事业单位和公共服务单位正职干部”。
然而，从“民评官”这一崭新的官员评价模式推出之日起，一直有两种声音此起彼伏：一是这一做法势必会影响官员的执法积极性，甚至有可能捆住执法者的手脚；二是这一做法能有力遏制粗暴执法、徇情枉法和执法不公的情况发生，促进政府官员依法行政。
鉴于这两种声音，“公述民评”的背后也一直有两种力量存在：消极的阻挠力和积极的倡导力。日前，记者专赴路桥区对此进行了实地调查。
“我严格执法却被打了低分” 路桥区共有网吧73家，去年有超过40%的网吧被文化市场执法大队处罚，其中一家还被吊销营业执照。而今年上半年，仅有两家网吧被处罚。那么，是什么原因促使今年的网吧处罚数如此锐减呢？
有人说，这是因为文化市场执法大队的干部在去年年底的“公述民评”中得了低分而造成的。
谢仙富是路桥区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文化市场执法大队的大队长。他在去年年底的“公述民评”中只得了74.12分，在参评的234名干部中，排名最后。
今年年初，当这份“公述民评”的“排名表”在政府网上公布后，谢仙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现年52岁的他当这个大队长已经有13个年头了，这个分数和排名令他很没面子。
紧接着，“公述民评”所带来的后果更令这名老干部无所适从。在高分者得到通报表扬，并被提拔任用的情况下，谢仙富却被通报批评，还将面临工作岗位调整，或者降职，甚至是免职的后果。
更令谢仙富难以释怀的是，在这次“公述民评”中，他和另外几名同事的低分，直接影响了他们的领导———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局长的“政治前途”。
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这名老干部排到了末位呢？
“我天天在第一线，不是罚款，就是没收，或者吊销人家执照。一年365天，天天要得罪人。去年一年，为了规范文化市场，有40%以上的网吧被我们处罚，还有很多游戏厅、音像制品商店和娱乐场所也被处罚。年底让这些被我们处罚过的人给我们打分，哪能得高分啊？”谢仙富说。
他坦承，“公述民评”或多或少影响了他和同事们的执法积极性。“刚开始，我们的确感觉很冤，一天到晚忙忙碌碌，却得到如此结果。”
但半年下来，谢仙富和同事们开始明白一个道理，“公述民评”中被打低分，最根本原因并不是高频率的严格执法，而是他们的工作方法和工作态度没有取得老百姓信任，也就是说他们的处罚并没有让老百姓心服口服，最终导致群众对他们工作的不满。
于是，13年来，谢仙富第一次开始思考如何改变工作方法和工作态度，改善干群关系。
其实，早在“公述民评”被推出之初，就有人公开表示反对。他们认为“公述民评”让那些想打击报复的被处罚对象有机可乘。而这将直接影响执法者的积极性，以致捆住执法手脚。
“当时，我们已经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伴随这个问题，始终有一股消极的力量在阻挠"公述民评"的推行。归根结底，"公述民评"真正触及了一些干部的切身利益，这些干部往往只看上不看下，在工作中从不考虑老百姓的感受，野蛮执法、粗暴执法。有的人甚至出于自身利益，故意刁难群众，吃拿卡要。这些人在"公述民评"中又怎能得高分呢？”路桥区委常委、纪委书记林金祥说。
“因此，我们可以说，"公述民评"捆住的是那些粗暴执法、野蛮执法的手脚，而并不会捆住依法行政、人性化执法的手脚。”林金祥分析说。
据他介绍，很多部门和干部在“公述民评”后开始逐步改变工作作风，开始注重人性化执法，注重提供优质服务，以取得群众的认可和拥护。这，促使了路桥区主要领导下定决心推行“公述民评”。
开门纳谏赢来连续三年第一 3年前，林啸到台州市规划建设局路桥规划管理处担任主任。这里虽然只是台州市建设规划局下属的一个分支单位，但职能却一应俱全，掌控着路桥区所有规划编制、建设项目的建设选址、用地和建设工程的验收以及违法建筑的查处等职能。
上任之初，单位的混乱局面令他措手不及。“以前我们这里不像一个单位，工作职能众多，却缺乏程序管理。多年下来连一份档案都没有，老百姓来办事摸不着北，一个审批项目跑了十几趟都办不好，社会反映很强烈，当时人大对我们执法评议时，罗列了七八十个问题，要我们整改。”林啸说。
他还举了一个例子，有一个单位来规划管理处报审批材料，报一次被工作人员弄丢一次，丢了就叫那个单位再报一次，前后居然重复报了6次之多。
“有些中层干部自认为手中权力大，要在有限的时间内最大限度地用足，如果不让你来回折腾几趟，他就不舒服。还有的则利用手中权力吃拿卡要，如果办事人不识相，就会故意刁难。我们把这些人称作"中梗阻"。这些人之所以敢这么做，就是因为缺乏群众监督。”林啸认为，“公述民评”能有效解决“中梗阻”的难题。
他上任后，对内进行严格整改，对外推行开门纳谏，把群众的意见和建议引入内部考评。
“这3年来，我们单位所有员工彻底改变了权力观念和工作作风。服务群众从细微处入手，建立了首问责任制和代办制两项制度，老百姓来办事，我们提供一站式服务，把每个审批环节的时间缩短到国家规定的一半，争取老百姓满意。”林啸说。
这样做的结果是，路桥区规划管理处在参加市级考评中，连续3年排名第一。
与路桥区规划管理处一样，国税分局也在3年前探索“税收管理员向群众述职述廉”的做法，他们要求，所有税收管理员每3年要述职述廉一次，主动接受社会各界和纳税人的监督。
路桥区工商分局、药监局等部门也先后尝试开门纳谏的做法。
最近，路桥区向社会公众发放了1000多份问卷，调查对依法行政的满意度。数据统计结果显示，群众的满意度达到了96%。和去年同期相比，公众对效能投诉减少了45件。
“只要公平执法我就不会打低分” “过去的一年中，我没有抽过纳税人送给我的一包烟，也没吃过纳税人请的一顿饭……”6月25日，戴希翔面对40多名纳税人代表进行了述职。
戴希翔是路桥区国税分局税源管理四科的科长，每年要跟路桥东部蓬街镇、金清镇的1000多户企业、4000多个体经营户打交道。在外人眼中，他手握重权，不抽纳税人一包烟、不吃纳税人一顿饭怎么可能？
然而，在评议会现场，对他的述职，纳税人代表都纷纷鼓掌表示赞赏。“这是真的，不单是他，还有他们科室里的其他税收管理员都没收过我送的礼品，否则他就没底气说这话。”台州一家公司负责人陈守斌是一名纳税人代表，参加了对戴希翔的评议。
去年，戴希翔到陈守斌的公司上门办事共有6次。“以前他们来的次数少，一年也就一两次，而且总是居高临下，用命令式的口气和我们讲话，有时候上门抱了账本就走，对我们的咨询爱理不理。其实我们企业最缺的就是业务指导，有时犯错误并不是故意的，现在他们上门次数多了，而且主要是给我们送政策，解答疑问。”陈守斌把国税干部的这一变化归功于“公述民评”。
去年上半年，“晨光网吧(化名)”因有未成年人进网吧而被文化市场执法大队处罚。去年年底，该网吧的老板参加了对大队长谢仙富的评议，他打了一个不高的分数。那么，到底是不是因为被处罚，而故意打了低分呢？
“我不会因为这个去报复人家的，自己违法被处罚不能怨别人。其实，我打分的主要依据是他们执法是否公正，是否能让人信服。比如说，那么多网吧都有放未成年人进入的情况，为什么有的处罚重，有的处罚轻，有的甚至不处罚。时间久了大家心中都有本账，也有杆秤！还有就是他们执法的态度，如果更好一点，就容易让我们接受。”这位老板说。
陈伟滨退休前是路桥区教育局局长、人大华侨工委的负责人，退休后，他成了路桥区的作风监督员。去年年底，他很认真地对132名参加“公述民评”的干部打分。
“我认识一半以上的干部，凭着多年来的了解和群众向我反映的情况，我就可以比较客观地给他们打分。如果遇到不认识的干部，我要么不打分，要么打个平均分，以体现公平客观。”陈伟滨说。
他认为，“公述民评”的客观科学性取决于民众的理性，如果动不动就搞打击报复，或者不了解情况凭借个人好恶随意乱打，这个民评体系也就失去了生命力。
让受评干部增加危机感 “作为执法者和官员，每天都在和群众打交道，既然这样，评议他们好坏的尺子就应该交给群众。这个道理大家都明白，但实施起来却很难。很多干部不愿意让老百姓来评价自己，一方面是官本位的思想在作祟，怕自己丢脸；另一方面是自身不过硬，没有信心让自己的服务对象来打分。”路桥区委书记马晓晖说。
他认为，干群关系就像“舟与水”的关系。俗话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新时期下，对干部的考核任免引入民众评议，就能让这些受评干部增加“覆舟”的危机感。
记者了解到，以往干部考核评议一般都是在本单位或者单位间进行，要么是领导与部下之间互评，要么就是干部与干部之间互评。到最后，谁也不愿意充当恶人，或因此招来别人攻击，于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内部考评也就成了过场之举。
而“公述民评”规则的最大优势就在于，干部本人所在单位员工打分，仅占综合分值的20%。由服务对象、社会各界代表以及区作风建设监督员参与评议得出的分数，则占了50%。
“这种由群众参与的民主评议突破了以往内部评议的程式，打开了社会化监督的一种方向，这是动真格的。首先我们要求参加打分的群众，必须是在本年度、本单位的服务对象或被执法对象中随机抽取，保证他们说真话，反映客观情况；其次要求"公述民评"的最后得分和排名必须全面公开，接受社会监督。”路桥区委副书记金志说。
就是因为动了真格，“公述民评”的结果直接影响到每位干部的“前途”。路桥区规定，评议分值列最后3名的干部，不仅“通报批评”，还会进行“工作岗位调整”，“直至降职或免职”。对末5位的干部，两年内所在科室(窗口)不得评为群众满意单位。
近日，路桥区已经准备让去年评议中排名不理想的干部“下课”，同时在全区机关范围内公开选聘这些岗位。
本报台州7月8日电
编辑手记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干部的政绩考核始终停留在内部，或是由领导说了算，或是由一些考核机构说了算，这就导致一些公务员“唯上不唯下”，工作作风简单粗暴。
“民评官”很好地改变了公务员只“对领导负责”的局面。但是，硬币有正反两面，我们也应该看到“民评官”中存在的问题。比如，究竟由哪些“民”来评什么“官”？如何保证代表的“代表”性和评议的公平合理？如何保证测评结果不会被人为地扭曲？
另外，《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务员法》关于公务员享有权利的规定明确，公务员“非因法定事由、非经法定程序，不被免职、降职、辞退或者处分”，用简单的测评决定干部去留的方式是否还值得商榷？
“民评官”是把双刃剑，用得好，可以促进依法行政，用得不好，不是没有捆住执法手脚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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