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的向往：宁波和宁波人

　　引 子

　　自1953年秋天，中共中央决定暑期在北戴河办公以来，这里就成为中国许多重大变革的策源地。

　　1984年8月1日，刚从海滨游泳回来的邓小平，要和在北戴河的中央书记处书记们共进午餐。总设计师始终关注着14个沿海城市的开放进程，并且特别垂询中央书记处书记、国务委员谷牧：

　　“宁波究竟怎么样啊？”

　　那天谈话的情景，正好被一张珍贵的照片所记录：

　　邓小平左手夹着一支烟，大拇指抵着过滤嘴烟头；右手拿着已经顶开的火柴盒，拇指和食指捏起里头的火柴；仿佛只待“嚓”的一声手中的烟就将被点着……但是一切都定格在一种殷切的期待里：他侧转身子前倾在沙发扶手上，略眯着眼睛，定睛关注着汇报者，专注的眼神里充满着期待。

　　听完谷牧的汇报，邓小平欣慰地说：“宁波的事情好办点。宁波有那么多人在外边，世界上有名的两个船王包玉刚、董浩云都是宁波人嘛。”

　　邓小平历数着宁波要抓紧办的几件事情，随后加重语气道：

　　“要把全世界的‘宁波帮’都动员起来，建设宁波。”

　　邓小平的这句话，开启了港城宁波的新纪元。

　　邓小平的这句话，也揭开了一个著名商帮的历史面纱。

　　邓小平以一个伟人的胆魄和政治家的睿智，感召了一支强大的海外军团，参加祖国的改革开放大业。

　　蓝色的向往

　　——宁波和宁波人

　　文/王耀成

　　就像江河向往海洋、鱼类总要洄游到它生命产生的地方, 宁波人的基因里也有一种遗传密码：向外迁徙。

　　1861年，一个名叫利希霍芬的德国地质学家来到中国，他沿着杭州湾那曲折优美的岸线，走遍浙东沿海。作为一个地质学家，利希霍芬一定大失所望。因为这个省份虽然拥有美丽的西湖、拥有全世界只有巴西亚马逊河的潮涌可与之媲美的钱塘江大潮，却没有铜矿、铁矿、煤矿，没有石油，没有任何矿产资源！而地处浙东的宁波更甚。因为在这个号称宁绍平原的地方，不要说矿产，就连最最基本的资源——土地都少得可怜，而且贫瘠。如许多志书所说，“浙东山地贫瘠，负山近海不宜耕种”，正应了民谣里传唱的，“湖广熟，天下足”，“宁波熟，一餐粥”。既然一方水土不足以养活一方人，那么出路只有一条：“航海梯山，迫而之外”，“谋食四方”。

　　这样一个贫无立锥之地的宁波，岂不令利希霍芬失望？

　　但是，这个德国地质学家却用超越自然的眼光，发现了一种特别的资源。他在《中国——亲身旅行和据此所作研究的成果》一书中，这样写道：

　　浙江省人，由杂种多样的人组成……沿海有特殊种族，如宁波人。宁波人在勤奋、奋斗努力、对大事业的热心和大企业家精神方面较为优秀。

　　宁波人是浙江人中的特殊分子。宁波人在上海的势力很大，船夫、水手中大部分都是宁波苦力。宁波出身的男佣正驱逐着广东出生的。然而势力更大的是买卖人，尤其是商业中的宁波人，完全可以和犹太人媲美。广东商人作为大商人，要求和欧洲人一样的价格，而宁波商人则更看重小的、零碎的利润。

　　利希霍芬把宁波人比作犹太人，不能不说独具慧眼。除了他认为“商业中的宁波人，完全可以和犹太人媲美”以外，他还看到了被他称为“特殊种族”和“浙江人中的特殊分子”的宁波人身上所具有的特殊品质。这种品质我们在犹太人身上也看到了，就是外向性，或者说移民性。

　　宁波人有一种很显著的特点就是“见异思迁”。与中国传统的安土重迁观念相对，这是一种逆向的背叛的性格。如果一个男孩子到十三四岁还不外出学生意，就要被乡人看不起，甚至日后连老婆也娶不进。只有勇于离乡背井出去闯天下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凡是流动的民族或者族群，都是很有活力，很强大的。考察宁波帮的历史，我们不难发现，宁波帮正是在移民中形成，在移民中壮大，在移民中成功，在移民中辉煌。宁波帮能够走出宁波，走向全国，走向全球，它的精神原动力就是这种“见异思迁”的精神。

　　宁波人见异思迁，而且一心向往海洋，一方面固然是由于人多地少资源贫乏的“倒逼机制”，另一方面也是“海滨之民”的性格使然。马克思说：“不同共同体，在其周围的大自然中找到不同的生产资料和不同的生活资料，所以它们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和生产品是不同的。因此其意识形态和精神形态也必然要受其地理环境的影响。”换言之，地理环境影响人的性格。对于海边的人，黑格尔曾经推断出一种“海岸文化”。法国作家雨果认为滨海民族的海上生活会造就自由奔放的性格和神奇的梦想，“思绪则有如天空的云彩随风飘荡、变幻多姿”。

　　说到宁波帮，人们常常联想到晋帮和徽帮，因为它们都是在中国的历史星空中辉煌灿烂过的商帮。所不同的是，另外两个商帮早就陨落了，而宁波帮至今闪耀在全世界——要不，邓小平就不会发出“要把全世界的宁波帮都动员起来，建设宁波”的号召了。凡是历史上产生的东西，终将在历史上消亡，正所谓“天若有情天亦老”。问题是，兴，何所兴？亡，何以亡？早有论者指出，宁波帮之所以兴盛而且一直绵延到现在，其中一个原因是他们敢于把商业资本投入于最新的产业，比如银行业和轮船运输业。说到船，自然联系到江和海，这就不能不说是宁波帮在地理上的优势了。哈佛大学终身教授费正清把中国分为“内陆中国”和“沿海中国”，我们很难设想在黄土高坡上会产生航海家和航运家。晋帮随着他们的票号走向黄土垅中的同时，宁波帮则驾驭着时代的巨轮扬帆出海了。

　　明代浙东人、和徐霞客齐名的著名地理学家王士性，写了一部很精彩的地理著作《广志绎》，他把浙江人分成三种，其中，“宁、绍、台、温连山大海，是为海滨之民”，并说“海滨之民，餐风宿水，百死一生……”在与潮和海搏斗中锤炼了经商才干的同时，也培育了敢于闯荡、敢于冒险的精神，“比之于陆居者活气较胜，进取较锐”。他的这些观点用来说明宁波人的性格是非常恰当的。这种“活气较胜，进取较锐”的性格，正是宁波帮勇于见异思迁、敢于闯荡世界的精神基础。

　　宁波人出门，一般有两条路径，但都离不开一个“海”字：

　　一条到上海，以上海为码头，走向全国；

　　另一条以上海或香港为跳板，走向海外，走向全世界。

　　宁波人离不开上海，所以数百年来一直在寻找到上海最近的路。

　　宁波上海间隔着一个喇叭形的杭州湾。两点之间直线最短，联结两岸的最佳运输工具是船。在轮船还没有发明的时代，穿梭于两岸之间的只有木帆船。

　　沪甬之间一苇可航，代替了绕行杭州湾三角形两条边的徒步跋涉，自是便利了许多。但是舟行海上，出没波涛，也增加了几多风险，更不说还要常常遇到海盗；而且船行全凭风推手摇，风力和风向变幻不定，因此走的时间很长，而且无从把握。遇到不顺利，要走好多天才能到达。

　　后来轮船出现了。1862年的一天早晨，早起的宁波人突然发现江北岸的码头上，停着一个冒着黑烟、喘着粗气的铁家伙。几个态度友好的洋人告诉宁波人，这不是怪物，它叫“steamer”（轮船，宁波人用洋泾浜英语，叫它“水底磨”）。洋人还讨好地告诉宁波人，这个“水底磨”的名字叫“孔子号”，坐着它去上海，又快又舒服。此事见载《宁波大事记》，它记载的是同治元年，美商旗昌轮船公司在宁波建造浮码头，以“孔子号”轮首航申甬线，首开宁波与上海间轮船客运的史实。

　　除了海路，宁波人也在陆上寻找更快的出路。于是有了修筑沪杭甬铁路的曲折过程。但这条铁路修得实在太慢。它历尽屈辱和艰辛，直到新中国成立后的1959年才全线告通。

　　宁波人总是性急。申甬班轮一夕可达（16个小时左右），沪杭甬铁路又把时间缩短了一半（8个小时左右），但宁波人还是觉得不够快。1998年12月，宁波人除了沪杭甬铁路以外，又拥有了一条沪杭甬高速公路，把宁波到上海的车程缩短到4个多小时。

　　但是宁波人越来越性急了。“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4个小时也太久了，要争分夺秒！2008年5月1日，杭州湾跨海大桥建成通车，宁波人用震惊世界的大手笔，把自己划进了以上海为中心的2小时经济圈。现在的人很难想象，20世纪初期，一包宁波出产的棉花运到上海，竟然要走20天。当然，宁波的老祖宗也绝对想不到，一百年后的宁波子孙，在家吃过晚饭还来得及到上海看一场夜戏！

　　以大桥开通为标志，宁波人的又一个新时代开启了！

　　但是，站在大桥上，迎着浩浩海风，宁波人也有几许淡淡的系念。

　　就像有人喜欢收藏老式的手摇留声机，咿咿呀呀的脚划船，无声地滑过原野的帆影，或者朝夕晨昏从江北岸轮船码头传来的悠长悠长的汽笛声，也满让人怀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