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辆正午的牛车。
它是从哪儿来的,我不知道,我只是知道现在它的影子躲在它的车轮下面。牛车的车轮是两只巨大的木轮。这是属于记忆的木轮,木轮说,时间走得很慢,因此我也走得很慢。
不知道你坐过牛车没有,特别是这种两侧有巨大木轮的牛车。
我坐过,而且,坐着的是我的青春岁月。青春坐在牛车上,眼前是一条毛茸茸的牛尾巴,像节拍器一样在你面前悠悠的晃动,左右上下地悠闲,于是,你的心律也在牛尾的节拍中放慢了。放慢了的不仅是心跳,还有呼吸。呼吸平稳时,你才可能注意你身边的事物,特别是那些细微变化着的事物。只有那些年老的牛才会派来拉车。老牛拉着牛车,就像牛车与它合而为一,缓缓地在正午的阳光下移动。正午的阳光大概是一天中移动最慢的阳光了。它因为炽烈而让我们在牛车上流汗,如果一直这样流汗,我们也许就是融化的雪人了。好在习惯了,先流汗,然后那汗水像一层油,护着皮肤,直到皮肤上出现晶亮的盐粒。坐在正午的牛车上,最早融化的不是我的身体,而是我的思绪。到哪儿去?明天会怎样?今后怎么办?这些只有人才会自己给找出的“烦恼的题目”,在正午的牛车上最先蒸发为一缕缕水汽。因为这些魔鬼题目从头脑里消失了,还需要想什么呢?我问自己,没有回答。这种自问却不求答案的状态,在我的脸上呈现出来,人们说:瞧这个牛车上的人多么悠闲自得!
悠闲的是我前面的那头牛。也许,这是一个苦差事。拉着一个无所事事的年青人,拉着一车正午的阳光。不过,老牛无所谓的神色告诉我,这己成为它的习惯,不拉这个年轻人,换上别人也一样。不拉这炽烈的阳光,拉裹满黄沙的风,还是拉绵绵不尽的细雨?不都是一样的么?这就是悠闲之源,认命,或者说叫知足。知足是一种天性,是美德还是缺陷,难说。我换位想一下,假若我是这头老牛,我该怎么活?如果我不满我的境遇,不喜欢这头上的烈日,厌烦这碎石铺成的小路,不满这吱吱咕咕叫的车轮,我又能怎么样?无垠的大草原当然好,清清的小溪水当然好,如果还有宽敞的棚舍还有和蔼的微风,那就是天堂了!但是,这个世界对一头己经年迈的老牛,没有准备天堂。暮年之伴就是这车,木轮牛车。暮年之路就是这路,碎石乡村路。暮年的天空就是这烈日,烈日下的正午。命定如此,如果还苦恋苦想着天堂,不是在伤口上抹盐吗?啊,挺好,头上还有太阳,不是冰雪满天。啊,挺好,路还平坦,而且把我架上车辕,就是告诉我还不让我进屠宰场……老牛果真这么想么?不知道,我不是那头牛。也许那头牛一辈子不会想到,我欲替它想的关于命运的两个题目:认命还是不认命,何苦何乐?
正午的牛车是乡间常见的风景。也许就是文人常说的生活气息。那气息从我身上散发出来,从牛的鼻孔中呼出了,让阳光变得迷离,如果你站在牛车的远处,你会感到晃晃悠悠上升的空气像海市蜃楼一样把牛车变得神秘。而坐在牛车上的我,正小憩入梦,你看到的也许是我短梦的尾声,因为讨厌的牛虻让老牛烦躁不安,而苍蝇也把我汗津津的脸当成了午餐的餐桌。醒了,也就不只是充当正午的风景了,也想看看风景。每个看风景的人都同时是别人的风景,当然,坐在牛车上会以为自己是风景的中心,自己是检阅风景的主人。看吐着长舌头的狗,看穿花布衫卖凉茶的小闺女,还有掉了中间几个字的标语“坚决拥护的英明指示!”什么指示?谁英明?有多坚决?其实每一个问题都够想半天的了,我怎么没有觉得该想一想呢?
太阳正在头顶上,我正年轻而且可以做白日梦,道路虽然不平不过生活却在前进,这也许就是正午的牛车能够显示的隐喻。而隐喻是文人的看家本事,当然有的文人也不要这个玩意儿就能讨生活。你问我,不是隐喻又是什么。
只是一只木轮,放在古旧家具店的门外。一只从那个正午牛车上留下的木轮放在家具店门前,而那牛车依旧在我的生活的那一端清晰又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