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合作过的导演
B:如果说是吴兴国把你拉进了舞台,徐克挖掘了你,那么蔡明亮对你意味着什么?你好像很喜欢他。
Y:他教会了我什么叫电影。他是最接近电影的人,创造了他自己的电影。
B:蔡明亮说他在电影里放空了一切。
Y:不要听他说。他其实和李安一样。李安有点君子,蔡明亮不是。他会把人性的“弱”挖出来给你看。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再发疯拍一部《河流》。当年,我和李安看完《河流》叶锦添最喜欢的作品之一《浮叶》新版《红楼梦》的造型引起了广泛讨论《诱僧》中的陈冲《楼兰女》中的女装设计造型相当复杂,每个部分都有不同的象征意义都吓死了,竟然还有这种导演。《河流》太厉害了,重新拾起上世纪60 年代法国新浪潮的精神。他的那些戏都是在同一个地方拍的,就是李康生在现实生活中的家里。他其实也想变,找我合作《你那边几点?》就是希望我帮他改变。但是被我改变的东西,他都不拍,还是用老一套(笑)。
B:你不会崩溃吗?很多美指都很珍惜自己的作品。
Y:不会,我很过瘾,不爱惜自己的作品。我和他的交流很特别。
B:在《繁花》里,他给你写的序言很好玩,像一首诗。
Y:他的剧本也是这样的,没有常见剧本的格式。在片场,他拿来一张纸,通常上面只有这么多(用手比画七八行)。这就是剧本了。拍一场戏就是一个镜头,绝不拍两个镜头。
B:据说拍《你那边几点?》时,你折腾李康生的头发长达6 个小时,才把他头发的“这个黑色”变成“那个黑色”。
Y:反正我会让他开心。他终于遇到了一个让他开心的人。
B:在跟你合作过的导演里,蔡明亮的气场和你最像。
Y:李安也蛮像的。不过,我可没有他们那么大胆。李安那几个演员真的很好玩,让他们上山下海都可以。李安是一个很好的导师,知道怎么把演员打开,关起来。拍他的戏,像洗澡一样,演员被从头到尾洗干净,还被浑身按摩后,才交卷。
B:说说你和田壮壮的交情吧。你在文章里写道,“能够在短时间内成为莫逆之交,田壮壮是少数”。
Y:田壮壮有这个气质。他初次见到我的态度,后来一直没有改变。他总是用那种“你是我的最好朋友”的态度和你交往。当然,他会回避一些他讨厌的人。他花了很多精力,真心帮了很多新导演。但是他的力量很小,因为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要想保持一种纯度,必须失去力量。
B:你形容自己和李少红的交情时,不像和男导演的关系那样亲密。
Y:跟我有哥们儿感觉的女导演不多。许鞍华跟我算是熟的。她在内地一边拍《姨妈的后现代生活》,一边看我的《繁花》,说感觉好像和我没有分开过。她很想找我合作,但是没机会坐下来谈。李少红是很奇怪的一个人,平常很镇定、严肃,根本不会那么大胆。她完全是军人心态,比如拍《红楼梦》,她觉得我的创意好,就以军事管理的思路贯彻实现它们。但她本身不见得有多疯。
B:“疯”的概念是什么?
Y:疯是状态不是结果。当你跟他讲话,他如果会抽筋,那种感觉就叫“疯”(笑)。
B:合作了这么多导演,你的美学风格不适合哪一类导演?
Y:俗的。
B:你曾说希望和阿尔莫多瓦合作。现在还这么希望吗?
Y:阿尔莫多瓦根本就是一个女人,有母爱,也有爱心。他真的爱女人。在《我的母亲》里,他把佩内洛普?克鲁兹拍得太漂亮了。在《香草天空》里,克鲁兹只是一个好莱坞明星,但在《我的母亲》里,她的性格太迷人了。原来女人可以这么有魅力。
《红楼梦》不论谁设计都会被骂
B:为什么你为新版《红楼梦》做的设计引来这么多的反对声音?
Y:那不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是针对新版《红楼梦》的。那些批评者也不见得真的讨厌我的设计。在这个关口,那些乱七八糟的媒体报道造成了今天的局面。不论谁设计新版《红楼梦》,不管设计成什么样,都会被批评。我很回避谈论这个话题,因为它本身不纯粹,谈论这个问题本身都是错的,会把我引向错误的方向。
B:是否可以理解为,你的设计打破了百姓心中对古典人物形象的固定认识?
Y:中国的普罗大众和精英文化的差距很大。我处于精英文化的尖端,为了满足那些每天看很多世界艺术品的人,必须走得更快。可是当我的作品被摆到普罗大众面前时,就会产生很多误解。现在的舆论力量很强,大众喜欢说三道四。其实我们的作品本来就不是大众的。创新作品很难被大众一下子接受。一个每天柴米油盐的人,回家总希望看到熟悉的东西,如果看到楼兰女这样创新的设计,会吓死的。
B:你会迁就大众口味吗?
Y:精英文化那批人很讨厌商业、庸俗的大众口味,但我不讨厌。除了艺术以外,大众口味是我最看重的,因为我生活在21 世纪,是大众的一部分,我的作品也是做给人看的。大众和精英的审美都各有好玩的地方。它们真正吸引我的东西是一样的。比如,土也可以土得很好玩,很地道,也可以创新,不仅是很闷地copy。但是我没有能力做那种东西,应该由别人去做。
B:你虽然说观众很重要,但是你不会为了观众而改变《红楼梦》的设计。
Y:如果你比我高明,我会妥协。我很轻易就能改变自己,每分每秒都在改变,我自己就会否认自己。
B:有人评论《红楼梦》的细节不符合史实,比如晴雯头上的羽毛、宝钗的白色衣服。你怎么看艺术和史实?
Y:我们现在经常提一个概念,“文化重新创造”和“文化创意”。观众很有趣,他们其实想看新的东西,但又喜欢挑剔你,但挑剔时既没有说词,也没有高深的学理,只能说“人家”说不行。“人家”就是他自己相信的、公认的权威。但是很奇怪的是,如果你要真的按他的想法设计,他也觉得很闷。
B:如果你设计一个风格保守中庸的《红楼梦》呢?
Y:一样会被骂。
电影美术有点没落了
B:从《阿婴》开始,很多人就知道你的风格了。
Y:《阿婴》不够完整。导演邱刚健是一个疯人,《投奔怒海》、《胭脂扣》、《人在纽约》的剧本都是他写的。他很厉害,专门搞那些怪怪的东西。《阿婴》很怪,其实很多场戏都很精彩,但细部不是太完整。这戏不是太轰动,但的确是有很多人从这部戏开始留意我的。
B:20 多年来,你的美术设计思路有什么变化吗?
Y:其实我长期在做一种类型化的风格,美术语言有时风格很强——我想重归60 年代,找回那个时代影像风格的生命力,而不仅仅是烧钱。电影美术在当下有点没落了,失去了60 年代的力量。不管你怎么做,它只是一个营造气氛的工具,没有确切的语言,没有寓意。因为现在电影本身遇到了很大困难,电影故事要拍得很摩登,要让大众乐意买票进场,看完电影,他们还要喜欢,不能骂,带朋友一起去看又无伤大雅。现在一部电影要照顾方方面面,拍摄成本越来越大,创作空间越来越小,很多想法都不能在电影里体现。电影已经变成了一个娱乐性太强的东西,而且观众是不能得罪的。不能得罪观众,那就没法表达什么了,所以最后的状态只能是平的。看我的作品,观众觉得过瘾,是因为它有一拳一拳打出来的东西,不是那种虚假的、金钱堆出来的东西。
B:可是你已经做了那么久了,你的瓶颈是什么?
Y:艺术性很难推到更高,这对我来讲,很难释怀。我当年之所以去法国,是因为法国有我想要的艺术性,法国人真的在做艺术,讲高度,用非常大的能量创造。我和他们的语言是通的,但在中国不行。内地总讲大规模,但可能没有内在的魅力。另外,内地人的经验非常独特,没法分享别人的经验,也没法进入别人的经验。他们的做法就是批判。李敖也是这种,但李敖也有一种很奇怪的独特东西。台湾也有一点疲弱。生存很难。
B:台湾电影最好的时代过去了?
Y:很难说,要看机缘。现在内地的创作还有限制,台湾可能比较自由一点,更容易爆炸。
B:有什么途径带你回到理想的60年代吗?
Y:我目前看不到途径,所以想接触一下现代艺术,换个环境看看。
B:《卧虎藏龙》获得奥斯卡奖,你用这部片子树立了自己的“东方美学”。
Y:《卧虎藏龙》打了一场很奇怪的仗。我可能一辈子都离不开这种战争,当我达到一个高度,总会面对很多挑战。《卧虎藏龙》获奖后面临的第一个挑战就是对“东方主义”的质疑—为什么西方喜欢《卧虎藏龙》?因为《卧虎藏龙》迎合了西方人某种对东方的想象。这样质疑的人很俗,我就不讲了。中国有两种风格,一个是北方的雄伟,华丽就是从雄伟里延伸出来的,这种风格讲Power,秦始皇那种,拍一个动作就要花几千万元,吓死你。另一个风格就是江南的水乡,李白、杜甫、王维、陶渊明,甚至是追求浪漫神话色彩的楚文化,想象力丰富。
B:你的作品是很东方的,但为什么很多人觉得你的作品是日本的?
Y:我知道为什么,因为他们浅薄。B:你所有作品的年代感都很模糊,这是为什么?Y:因为我不相信写实,不相信他们说的写实是写实。你说我病态也好,歇斯底里也好,我把事情想得很透,研究的功夫很深。在西方,写实就是幻觉主义。比如说我在舞台上要排一段戏,讲叶锦添工作室,把工作室整个搬过去,这是幻觉不是写实。写实是一般人很奴性的看事情的方法,他们不会思考。我更相信我心里的真实感,那是真正的东方精神。
B:你和张叔平的区别是什么?有人说《卧虎藏龙》是华丽温和,《东邪西毒》是透着凌厉的哀伤。
Y:艺术风格很难说,我很喜欢张叔平这个人,他很有艺术家的气质,做人很高层次,很执着,学东西很快,不急于表现自己。
B:如果随便设想,你希望每天从早到晚怎么过,比如去些什么地方?
Y:很多都喜欢的,比如纽约那种人很多的disco,日本的涩谷、原宿街头,墨西哥的一些地方,英国的地铁、Camden Town—朋克最早聚集的地方,都喜欢。我们现在有一个很大的问题,亚洲和外面还没有接得非常好,这里的专业程度不够。在纽约就不一样,很快就能跟他们搭上线,但纽约的竞争很大。在中国我绝对是最好的,竞争不是那么多。
摄影是跟世界沟通的方法
B:你的第一本摄影作品集为什么叫《流白》?
Y:意思是“活动的禅”。
B:照片上那些特别昏黄的颜色经过后期制作吗?
Y:我从来不后期调色。光影是长时间曝光后的效果。有一段时间的晚上,我拿着一个很重的相机到处跑,三脚架也不带,长时间曝光,我就拿着机器站两分钟,街上的人都觉得我很奇怪。我现在有了傻瓜相机,专业数码相机都不用了,我很讨厌数码相机,它拍出的照片质感少了一些神。所有照片绝对都是随手拍下的。我已经很久没有为了拍照片去想什么东西了。
B:你拍巴黎、纽约,却不拍艾菲尔铁塔之类,而是拍地上的一摊水。为什么?
Y:我要拍的东西是很远的,比如我拍了一堵红色墙壁,你看到的绝不止是红色墙壁,它把东西推到很远。比如1987 年,我第一次到巴黎,在当地跳蚤市场拍了一个庭院,庭院里落满灰尘和藤条,屋里是一个真人大小的木偶。这张照片拍出了灵气,超越了被拍的东西。我有一个非常奇怪的想法,我只能用自己很真实的、不思考的方法,和真正的你们沟通,“你”不是表面的你,因为表面的你已经被污染得差不多了,那些来自自身的限制、浅薄、对某种东西的执著、质疑、癖好,把一个人的所有感官都挡住了。
B:你经常拍陌生路人。
Y:对,我觉得路人有很强大的力量,因为他们的代表性很强,是活生生的,我不熟悉的,我能把他们抓出来变成艺术品。
B:走在大街上,你关注的和我们有什么不同?
Y:我关注很多。我关注的,它(照片)会告诉你。我这里只是内存(指脑袋)。
B:摄影对你意味着什么?
Y:摄影不只是光影的满足,而是跟世界沟通的方法,就像写日记。比如你要拍一只猫,西方人研究怎样才能拍好。现在很多人都走西方的路子,讲究方法学。但是技术只是东方美学的发端,到后期就没有技术了。
[上一页] [1] [2]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