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苦寒地带的笑声

　　来自苦寒地带的笑声

　　■成 岗

　　《大卫•格德尔》与《舞会》这两部小说是法国著名女作家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的倾世之作。前者让伊莱娜在法国文坛一炮走红，当时她虽然只有24岁，却沉着老练，透着深邃的冷冽和可爱的邪恶，惊世骇俗，远超出年龄阅历理应覆盖的范畴与厚度。

虽然作为一部早期作品，难免存在这样那样的瑕疵，比如技巧稚拙、故事处理过于戏剧化、结构上无所作为、文本略显单薄，但贵在直率犀利。尤其是文字中那种惊人的精准无关经验，只是本能。而在另一部小说《舞会》中，伊莱娜却化身为安托瓦内特，被“十四岁的老姑娘的仇恨”催长。

　　伊莱娜似乎一直在苦寒地带不见天光的老房子紧咬双唇为内心写作。肃杀、郁悒，有种乐此不疲地舔舐伤口的残酷，或者说用文学之齿将自己啃噬的体无完肤，如《舞会》中女孩在无人的角落把十指咬的血淋淋。照片上的伊莱娜却笑得毫无保留，肆意地扬起有着宽阔眼皮的黑眼睛。她把爱藏着掖着，就像人们对待假和恶，惟恐被发觉。她把它们悄悄塞给了一些人，仿佛缀在长裙内衬的羊绒，即使对她鄙夷的暴发户大卫•格德尔。大卫•格德尔是一个六十八岁的老头，犹太人、投机者、富商、性无能者。他无情、生硬、贪婪、几度浮沉、一辈子都在付钱，为妻子、妻子的情人霍约斯，为女儿，女儿的男友阿莱克斯。“精疲力竭”是他的口头禅，后来客死异国的船上。他具有人所能达到的最深刻的尊严感，但在实践他的理想和原则方面却无法令人恭维。作为犹太作家，伊莱娜没有将自己扮成受害者，为民族的悲剧性命运摇旗呐喊，她不动声色地揭示人性的暴烈无常，对笔下人物的冷峻取消了她与族群的联系，使她背上“反犹主义者”的骂名。但她仍不低头，她那么骄傲，她笃信艺术的道德高于社会的道德，她清楚一个真正的阐述者应该做什么。

　　《大卫•格德尔》勇敢地皴擦出古老民族普适的劣根性，也是一则人与人关系的寓言。当格劳丽亚从医生口中得知丈夫格德尔病入膏肓、命不久矣时，恐慌失措，如果他死了，谁来为她和她的情夫的奢华买单？她不告诉他真实病情，并非为了宽慰他，而是害怕他获悉后放弃生意，让她的珍珠项链失去了添置三颗钻石的机会。格德尔破产后，妻子离他而去，他得知心爱的乔伊斯竟是妻子与他人私通所生而并非亲生时，他试图从充斥着“小白脸与老妓女”的肮脏世界抽身而出，粗茶淡饭、深居简出、控制病势、安度晚年。“只要有张不会动的床就行”，然而这微渺的诉求也无法满足，他再次被奴役，拖着病躯远渡海外，他知道自己必死在路上，并非因为钱财，他不愿女儿因困窘嫁给一个糟老头子。这样的情节简单直截，没有丝毫拖沓，因此更显悲怆。人仿佛被诅咒过，不管周围世界多糟，都无法做出真正的抉择。解脱的惟一办法是死亡。

　　《舞会》可视作《大卫•格德尔》的前传，仅五十四页，灯火通明中，对未来的希翼里，隐约翻卷起悲哀的底子。《舞会》讲的是小女孩安托瓦内特对暴虐虚荣的母亲的报复，一个手势，两百张舞会邀请函旋入沉沉的塞纳河，母亲精心策划的大型舞会成了一场空宴。这并非恶作剧，也非对成人世界的断然拒绝，安托瓦内特在逐步实施报复计划的同时，其自身潜藏的种种欲念渐渐浮出水面，身体的欲念、被爱的贪求、对进入斑驳世界的欲望，都在这一进程中小兽般磨牙、叫嚣，这是一场残酷的成人礼，以安托瓦内特伏在哭泣的母亲肩上的神秘微笑结束，她成为了她，甚至比她更有手腕。她懂得怎样要自己所要，怎样伤自己所伤。在与世界初步建立联系的行动中，她自觉不自觉的割舍了一部分最弥足珍贵的东西，伤害和被伤害，是母女之间永恒的联系。“一个将从此踏上人生，往前往上，而另一个将渐渐沉入黑暗。但是他们都不知道。”她们的结局注定是相似的，比已死的格德尔还要凄怆。伊莱娜要表达，更要追根溯源。半个世纪以后，在这个强壮、自负的世纪，伊莱娜的担忧越发清晰起来，我们驾驭着他人，也被他人驾驭，表面上看我们都在前进。

　　《创世记》载有欧南之罪：犹大的儿子欧南，不愿让兄长得子，故在与寡嫂交合时将精液喷射于土地上，耶和华对此不乐，将他处死。倘若他让精液内射，长嫂产下小叔子的子嗣来，将背负乱伦或施淫的罪责，按理更不可饶恕。耶和华发怒，也许并不在于犯了杀生或淫戒，原因只有一个，欧南一边追逐欲望，一边试图取消他与欲望的联系，其实没有回头路可走，比如大卫•格德尔与马安托瓦内特，他们即使在神界也无法生存。欲望，也是一种关系，不管多下作，不管实现手法多卑劣，都无所谓，但要撒手不干就不可原谅，这是最后的悲剧。汉娜•阿伦特在笑，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也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