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笑不都是发泄吗?
B:去年你排《包法利夫人们》时说会关注城市题材,《生活与生存》是这个题材的延续?
L:《生活与生存》是突然“跑”出来的一部戏。
B:《生活与生存》里有一场戏,张艾嘉在梦里,要男人为她生孩子。这是想表达什么?
L:通常的戏剧、电影只看到表面的男人和女人,很少探讨两性的复杂性。《生活与生存》里的很多角色,他们的不快乐其实来自对自己的性别的斗争。让男人生孩子,是日常生活压抑的反射。女人很多时候觉得为男人生孩子是压力,有时是对爱的表现—如果爱他,就应该为他做些事情。但是有多少女人真正了解自己的需要?现代女人受到很好的教育,有经济能力,却不像男人那么自由。男人其实正在慢慢享受女人的特权,他们变得被动了,不需要决定很多事情。张艾嘉在上半场基本穿男装,是POLO 的新款。不过,她不是在扮男人。那是运用女人对男人的想象,让女人穿起来既像男人,又凸显女人的线条。那是一个符号,是一个欲望投射物。
B:现在的演出商都在揣测观众们爱看什么,做喜剧,《生活与生存》有什么市场压力吗?
L:一开始我丢出题目《生活与生存》时,所有人都怀疑我要排给谁看。这个剧名很大,不是大多数人的欲望,却是每个人每天都面对的问题。简?奥斯汀的《理智与感情》,书名也很大,后来不也成为经典么?要有这个胆量。我绝对不认为做戏剧的人要迎合观众。如果有人在迎合观众,那是他的个人选择,不是定律。但有很多人都告诉我这是定律,说这出戏的市场价值不乐观,因为现代人的生活压力很大,大家都想看喜剧,不想看悲剧。我说,哭、笑不都是发泄吗?
其实是林夕在设计他们的恋爱
B:你的作品都很长,3 小时是普遍长度,有的长达4 小时。这非常考验观众。
L:据说,人的坐骨最多只能坚持两个半小时。这方面也许和我的个人口味有关。有些东西,我是比较喜欢长的。这也许跟我们那个时代看戏的经验有关。现在大部分人没有机会和成百上千人在一个剧场里,呼吸相同的空气。这种过程是有情感的。观戏的过程很重要。我不是故意把戏拉长的。像《生活与生存》,剧本只有3.8 万字,当时我们完全没有想到会排成3 个小时,以为两小时15 分钟左右吧。这个戏没有拖,没有任何场面在玩气氛。念一遍对白,就要3 个小时。这个戏很特别,它的分量是可以撑起3 个小时的。有观众说《生活与生存》是一部固定机位的舞台电影。每场的时间都很短,场景很多,转变很快。如果拿《生活与生存》和《半生缘》比较,正好反差。《半生缘》就是一个长镜头,不断地有大特写、中特写、远景、空镜头。灯光、台位一直在变,情感一直流动。所以我不觉得《半生缘》的前面三分之二长。最后半个小时,气氛比较肃杀,人生进入深秋寒冬,观众也许不忍看。有些观众把这个戏形容成“血腥大餐”,这种说法有点严重,可能是因为现在的人糖吃多了,突然有个东西不甜,他们就觉得特别辣。
B:你做戏剧的最大目的是什么?
L:对抗平庸。平庸是一种政治。因为平庸,很多人不敢表达自己。香港是一个平庸之都,香港人最擅长平庸。为什么香港的八卦文化那么蓬勃?因为香港平庸。平庸跟八卦的关系在于,不敢过自己的生活,只敢消费别人的生活。美国也有八卦文化,但是美国人不会被八卦文化改造得一模一样,不会因为某个周刊的封面,整个美国都在谈论那个封面,日本、德国也都不可能。但香港就会。如果今天《壹周刊》登了什么封面报道,整个香港都会在谈那个。香港电视台要控制香港人的思想很容易。那些电视剧,像《溏心风暴》,很懂得造势。《溏心风暴》的台词有点像我们以前那些年长者的讲话模式,像是偈子。《溏心风暴》之所以红就是因为它把老一辈的语言模式拿出来,当成新的东西推销。大家都觉得很特别,很喜欢里面押韵的讲话方式,什么“有何妈在大厅,我们不用惊”之类的台词。现在整个香港都在模仿。香港人不会自己去找一些取悦自己的东西。
B:那么到底是创作人在引领潮流,还是创作人在跟随潮流?
L:整体来讲,最大的问题是大家越来越不想主动,生怕有所损失;但是又不愿承认被动,怕没面子。这种心态在现在的男女关系上特别有反映,所以我排了《十八相送》。祝英台多么勇敢。现代人谈恋爱完全不是这样的。我们那个时代,谈恋爱先做朋友,然后开始交往,在点滴中累积情感,最后才开始谈恋爱。但是现在的消费文化太厉害了,大家觉得我们的恋爱就应该像电影、偶像剧、小说那样。他们谈的是卡拉OK 的恋爱,为了失恋而恋爱。其实是林夕在设计他们的恋爱。因为如果他们谈了一场快乐的恋爱,到卡拉OK,就没有歌可以唱。这是一个矛盾心理,既渴望恋爱带来的满足感,同时也想演悲剧角色—卡拉OK 里的主角都是失恋的。我不知道这种状况在大陆怎样。在香港很普遍的,男女彼此焦虑。女孩觉得很多事情应该男孩做,男孩也觉得很多事情应该女孩做。我常常觉得在香港是女孩跟女孩在谈恋爱,因为那些男孩根本是女孩,我常叫他们是妹妹。女孩反而是姐姐。所以大家都说要到北京去找男人,就是因为南方都没有了,只有北方有。我说,到内蒙古去找差不多。“80 后”其实非常以自我为中心。他们谈恋爱只要结果,但是不可能两个人都享受结果,总要有人耕耘,如果两人都不愿意牺牲,就糟糕了。你这到底是喜剧还是悲剧呢?这其实也是一个可以用喜剧手法来呈现的悲剧。我觉得只要题材对,不管是喜剧还是悲剧,观众还是会看的。
娱乐也是非常政治化的
B:你的作品是一脉相承的?
L:我一直在探讨一个主题:我们为什么不快乐?我觉得,那些不要思考为什么自己不快乐的人,他们也许真的不需要来看戏,但是那些来看戏的人,他们骨子里、心底里其实对这个问题还是有探究的欲望的。你来看我的戏,可能出去时是悲伤的,但是悲伤本身可能是有领悟的,会让你距离快乐稍微近一点。如果我们是朋友,我可以直接告诉你,我觉得人怎样才快乐,我也经过了非常不快乐、愚蠢的阶段。我从来不介意把这些东西跟别人分享,只不过我觉得戏剧要和更多的人分享,最好还是开阔些,容许观众按照自己的生活体验找答案。
B:《快乐王子》也延续了寻找快乐的主题。
L:我常提醒自己保持用一个小孩的眼睛去看一个大人的世界,我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去当大人,这也是为什么我的朋友都是年轻人。能和我做朋友的人,比如说张艾嘉,都是能和年轻人打成一片的,很少会用自己的身份去做一个权威。在纯真中能找到一种皈依。我没有洁癖,但是很多时候,我看到一些东西就是为了扑上去而扑上去的。这也是为什么我要写评论文章。很多时候大家觉得电影好看,我反而会关注你们为什么觉得电影好看。所以我现在写些娱乐的文章或者八卦的评论,不是在评论事件的本身,而是评论我们看它的角度。我最近写了篇文章评论李嘉欣的婚礼。我觉得,从某一个角度讲,李嘉欣是白流苏,我们所有人都是一个白公馆,因为我们所有人都是两手准备,如果她好,我们就“对啊,真好啊”,如果她不好的话,我们就落井下石。白公馆为什么会是白公馆?因为再嫁也轮不到你嫁,再幸福也轮不到你们。旁观的都是替别人高兴,从而得到满足。
B:你的评论会得罪一些人吧?
L:我的评论一直都得罪人。像王尔德,他也得罪很多人,把上流社会的假面具撕破了多少?所以到后来,大家都落井下石。这没办法,这就是不同的人在不同的位置上发挥他生命的职能。其实要评论的话,每天都有很多题材。娱乐不只是休闲的,也是非常政治化的。政治化的意思,一个方面是个人政治,因为它常常会牵涉到两性之间的定位问题,另外,它好像帮社会定义了什么是成功、失败,什么是外在、内在,这些东西统统都有利益冲突。比如说艳照门,我当时说对女性非常歧视,用道德的名义去剥削女性的自由。其实在大学里,很多人在教性别研究,社会学的老师或同学都能够看出这个问题,但他们的声音不够大。我在写的时候还是蛮谨慎的,不希望大家觉得我有预设的立场。我会用比喻的方式去讲,比如我刚才讲白公馆,因为太直接,就变成是说教了,评论最好让读者意会。你在看《倾城之恋》的时候,可能对白公馆很不屑,但是可能你自己就是白公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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