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 终生都在叛逆期
跟“80后”什么的比起来,我们对这个社会的叛逆程度是他们多少倍啊。他们只是逞口齿之快,为了利益在扮演;而我们的理念就是有真实的自我,我们的叛逆是在反思这个社会,是对社会的批判,而非表面上跟周围格格不入
本刊记者 吴虹飞 发自成都
图本刊记者大食 |
作家阿来有点胖,在成都一家咖啡厅里,他劝说对方吃这一家的牛排,因为那是“最好吃的”。他有时无事可做,便坐在那里喝咖啡,没有人认出他来。相较阿来出生的那个只有20户人家却归4个土司管辖的小山寨里的人,他太像城里人了:挑剔吃喝,迷西方古典音乐,热爱女性、赞美女性——他说那是藏族人的天性,还会在朋友中“调查”“性和爱是否能分离”这样的问题。
他的一部小说和英国一家出版社合作,小说还没见影,出版社就预付了6万英镑版税。
过去,阿来算是比较孤僻的人,因为觉得“人没什么意思”。现在,他仍经常独自驱车前往青海等地,就在野外扎个帐篷住。阿来热衷于拍摄花朵,在有些清冷的家里,他为记者展现他拍的花。高原上有的花很小,他全给了很大的特写,仿佛在强调它们短暂的生命。
阿来的个人史近乎传奇:底下一大串兄弟姐妹的老大,光脚在山坡上放牛放羊的牧童,初中毕业后成了寨子里的水电建筑工,后来当上拖拉机手,而要握方向盘,他屁股下还得垫块板子,因为个头太小。他曾经想成为地质学家,却被分去当了乡村教师,去学校,汽车开到公路的尽头需要大半天,然后再骑上3天马,翻越两座海拔4000多米的雪山。他是一个性格强悍的人。
两年后,阿来调到县城中学教历史,因为交8毛钱就能吃到肉,他去参加了一次“笔会”,开始写诗。诗歌遍地的时代,阿来崭露头角,直到现在他还认为自己的诗歌比小说好。
1997年,他被“借”到了《科幻世界》杂志,一路由编辑而主编而社长。1998年,辗转多处的小说《尘埃落定》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并获得当年茅盾文学奖。从放牛娃到作家再到文化商人,阿来走的,似乎是条同代人少走的路。若是有人说他写作方面没有进步,他非但不会承认,还会说写作不需要“进步”。
如果每天制造虚假的东西,
那我明天自杀算了
人物周刊:你出生在小村子里,童年记忆、家庭氛围对你有什么影响?
阿来:家庭影响不太多,我从小自己的想法比较多,大概10来岁的时候,强烈感觉这生活没什么意义,觉得人也没什么意思,而风景很优美,自然界很强大。小时候跟石头说话,跟树木说话,好像跟这些东西能沟通。
可能我跟其他作家不太一样的是,自然在我的作品中始终是一个角色。我现在还需要不断返回大自然,晚上在草原上、车子旁边扎一个帐篷,睡在里头,什么都不想,不下雨,打开帘子看星星;下雨,关了帘子睡觉。经常这样。
阿来在马尔康 |
人物周刊:西藏本土文化对你有影响吗?比如小时候听到的那些在民间口口相传的神话?
阿来:听过很多,也写过一篇论文说这个问题,叫《文学表达的民间性》。藏族文化没有书面的东西,文字都是佛经或对佛经的阐释,它是宗教的,不表达日常生活,除了神职人员都是文盲。这样,口传文学的力量就显现出来,有意无意间老百姓都享用一种集体记忆。一个村落有一个村落的故事,一个家族有一个家族的故事,一个部落有一个部落的故事。
口传文学的好处是每天都变化,今天这个人讲,他会添油加醋;明天另一个人讲,他会修改,所以越改越好,而且是无意之中的。很多民间故事,后来有了寓言、象征的特点,而这些恰好跟80年代传入我国的西方现代文学有相通之处,那时候我们才认识到原来这样的东西在我们民间一直都有。我意识到之后对民间文学做过比较细致的研究。
人物周刊:看你的履历,可以说你是地道农村出身,小时候大部分时间是在放牧,1976年初中毕业,当过拖拉机手,这段经历对你有什么影响?
阿来:就是决定我这辈子的一个倾向。比如说下乡,都是一个班的同学,城里人披红戴花,好像要去做什么,我们就是回家。我尤其反感一些跟我同时代的作家,写知青受苦受难,你们他妈的去了几年就受苦受难,另外的这帮人就万劫不复,祖祖辈辈?这么多作家到中国的乡村,没人跟农民站在一起,都觉得他们受那个苦就是不应该的。而我是在那一边的,直到今天我情感上还是那一边的。
大家经历同样的事情,为什么对有些人是伤害,对另外一些人就不是呢?为什么不能站在全人类立场上来写呢?我们看问题只有两个角度:以个人角度写,没有身份,不是工人、农民,不是共产党、国民党;如果需要一个群体的话,从全人类角度想一想。中间任何一个角度,工人的角度、党派的角度、国家的角度、民族的角度,都有很多谎言。有一帮知识分子被打成右派了,就写成了伤痕文学,城里人下乡,就写出了知青受苦文学,别的中国人就没受苦吗?后来他们上了大学,现在政坛上什么坛上风光把持中国大权,他们在这个过程中想到中国农民了吗?
人物周刊:你从乡村教师变成《科幻世界》编辑、主编,是否也是个主动向知识阶层渗入的过程?
阿来 :没有,我早就是知识分子了。当时《科幻世界》需要我,又没编制,就把我借用过去。我从编辑到主编也就是一年时间。我愿意去是因为那块政府不大管,有市场化的可能。现在时髦的提法叫“文化产业”,当年还没人提这个。
人物周刊:有没有觉得文化的市场化跟文化的品格是不太相容的?
阿来:我办那个杂志,提出我们的企业文化。我说我们不是卖酱油的,我们制造的是文化,我们的企业文化,就是赚钱加限制。我们希望能有一点点开启民智、传播知识、弘扬正义的东西,如果对象是青少年,我们至少是帮他们建立科学观、培养他们的想象力,有益于世道人心。如果每天讲怎么娱乐怎么休闲,制造虚假的东西,那我明天自杀算了。所以我说,别弄什么镀金大字写什么“走向世界”,就是赚钱加限制。我们现在做文化没底线,媒体就知道广告、发行,把市民阶层往下拉,市民本来就庸俗,你再给他加猛料……
这么多年的文化发展总是滞后,事前不明白,事中我们为了短期目标假装不知道,一定要到无以复加才开始处理。文化已经在所谓产业化上走,一定要等10年、20年以后毁掉了一代年轻人再提出挽回,但是很不幸,肯定不是在我们这一代。
人物周刊:什么原因使你决定离开出版业?
阿来:两个原因:一是个人原因,因为要写小说;二是对出版业失望。我并没有经历特别巨大的变故,我真的愿意把它归结成个人原因,就是对现实的极度失望。为什么?因为我们现在的做法相当于一种文化上的自杀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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