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知识分子总的眼光是向外的
人物周刊:《尘埃落定》1994年写完,1998年才出版,据说到十几家大出版社转过,这部后来销量超过百万的小说当时为什么要经历如此坎坷?
阿来 :我当时想都没想过销量。
我比较固执,但更多的还是因为对于小说的信念。如果自信心不够、判断力不够,我就会害怕:怎么写出这样的东西?当时我说,这是什么样的小说?这是对得起我这十几年辛苦写作的小说,如果有故乡情结的话,这也可以说是给故乡的交代。
人物周刊:《尘埃落定》这么畅销,跟大众对西藏题材感兴趣有没有关系?
阿来:没有关系。我最怕陷入“题材决定论”,之前50年代有多少人写西藏,跟我差不多时候也有,但公众对他们其实并不感兴趣。大众没有掌握阐述、评判小说的办法,只好说是因为题材。我做出版商时,杂志每年做调查,回收几万份问卷,受众谈的跟我想的离得很远。后来我突然想到了,受众他不掌握那种话语,另外他也愿意把理由说得崇高点。至于我的小说,有些人说喜欢,有些人说不喜欢,他们不懂,但他们又要表达。
人物周刊:《尘埃落定》的语言挺特殊的。
阿来:语言是小说的基本要素,要写跟人家不一样的小说,不能靠中国人的方式。中国小说当下有个误区,就是不看重形式——形式当然包括语言了——我们更多希望的是不一样的题材。既然是艺术,内在外在都要不一样,就好像一个人说,我衣裳穿得跟人家一样,但我里头是不一样的,这要脱了衣服给人家看嘛!当然这个比喻不够恰当,小说的形式和题材的关系远远比一个人跟衣服的关系紧密,密不可分。
人物周刊:你有“跟人家不一样”的想法,那你有没有明显的叛逆期?
阿来:少年时代没有,那时候社会不允许,现在之所以有“叛逆期”的说法,那是社会允许小孩表现出反叛。但我想,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相对于这个社会的主流,我们可能终生都在叛逆期。
我们不会认同这个社会的主流,这种不赞同是内在的,我们不会跳出来写博客,或者对媒体发出什么声音。
我说句不该说的话,跟“80后”什么的比起来,我们对这个社会的叛逆程度是他们多少倍啊。他们只是逞口齿之快,为了利益在扮演;而我们的理念就是有真实的自我,我们的叛逆是在反思这个社会,是对社会的批判,而非表面上跟周围格格不入,这个东西体现它只有一种途径,就是凭我的作品。
人物周刊:你在很多场合都表达了这种边缘感,但《尘埃落定》得了茅盾文学奖——最主流、最官方的奖。
阿来:我也很奇怪。我之前写了十几年诗歌、小说,根本没人理我,不管是官方还是民间,对很多二三流作家的关注也超过对我的。中国的知识分子们总的眼光是向外的,他们更愿意谈谈巴黎左岸什么的,虽然我也去那里喝过咖啡了,但我觉得没什么好谈的。他们在中国,也只会谈几个城市,不会谈农村。我写《尘埃落定》,压根没想过要得奖,即使得奖了、畅销了,我也真的认为以后我的写作大概也不会获得那么多关注。比如《空山》,跟同等水平的作品相比,它得到的关注是最少的。这里头既有中国文坛喜欢拉小圈子的关系,也有城市的东西他们可以谈、这样的东西他们连谈的能力都没有的关系。
我们大部分人是从农民变过来的,反而更不同情农民
人物周刊:你的作品更多关注乡村,你怎么看目前中国乡村所面临的问题?
阿来:在《尘埃落定》中,乡村是一个正常的崩溃过程,其实真正的瓦解在后面,就是文化的瓦解。整个中国的乡村其实都面临这个问题,西藏尤为严重,因为它整个的文化都建立在乡村的基础上。
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说过,如果我们把6000年人类文明史放在30万年的人类历史中甚至从猿变人的200万年中,我们跟6000年前的人的文化是没有高下之别的。但现在一切都用政治、经济或生产力的方式来谈,那么肯定是乡村落后。生产的中心、政治的中心、法律的中心都是在城市,而我们在还没有完成新的乡村文明建设之前把旧的乡村文明摧毁了,还建立起城市里的某些假模假式的文化规则,这些规则在乡村不适用,乡村人跟城市人比起来明显更没有出路,更无助。我们承诺用新的更好的东西来代替它,其实并没有创造出这种东西。
现在提城镇化,你能把所有的乡村都城镇化吗?2006年我们取消了农业税,减了多少?1200亿。那年国家光增加的财政收入是多少?8000亿。国家得了那么多的好处,给农民1200亿有什么好讲的!其实大家也不是特别同情农民,中国最奇怪的是,我们大部分人是从农民变过来的,反而更不同情农民。
人物周刊:《尘埃落定》和《空山》中写的乡村,跟现实中的乡村有多大的关系?
阿来:《尘埃落定》没怎么写真正的乡村,它主要是写权力;《空山》直接写乡村,是完全写实的,为了写实,损失了小说的一些可能性。但不同的故事需要不同的讲法,我想我找到了最好的方式。
人物周刊:现在你作为作家的收入高还是作为出版商的收入高?
阿来:作家吧。每年我有国内国外比较固定的版税,比例跟别的作家比稍高一些。但我都有点不好意思,我现在每个月2000多块钱薪水,刚够我养车。还好不是只靠薪水,光靠薪水怎么过日子嘛。反正有房子住,有车开,我估计在成都就是中等偏上的消费水平,也没刻意追求,就是物质上让自己舒适一点了。
人物周刊:对饥饿还有印象吗?
阿来:有。我不害怕,我自己大不了再回到那时候,无所谓。
我们那个时代,不患寡而患不均,现在是有些人有有些人没有,这个事情把大家弄得……但我们从那时候过来的人物质上能达到今天这么丰裕的状态,超乎自己想象。现实已经告诉你,如果你一直从事精神劳动,你是不会过上富裕日子的,我们开始写作就有这个准备,不然我就干别的去了。
人物周刊:那你现在还会谈理想吗?
阿来:有理想,但你老谈它干什么?我做的所有事都是照着这个理想做的,我说过一句话:如果有那样一个宗教的话,文学本身就是我的宗教。
我对宿命的理解是,
不要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
人物周刊:作为一个藏族人,你有宗教信仰吗?
阿来:没有。我们可能觉得知识把我们解放出来了。我们这种人可能有宗教感,但是不会去信仰,因为信仰宗教很麻烦,大部分信徒不研读经典,只崇拜古像,崇拜这些神。我觉得,宗教是依靠一套仪式、一个习惯而存在的。现实中,宗教为了生存很多东西都变通了。大部分信徒没什么文化,在一个金碧辉煌的场所,不断看到高高的神像,中间还有他妈的一拨脑满肠肥的神职人员……我怀疑这个东西。
我觉得说到底,宗教可能还是一种宿命感,在那些不是特别狂妄自大、不是特别无知无畏的人身上,我相信这种宿命感是有的。我可能比别人更强烈一些,我对宿命的理解是,生命这么短暂,十几岁什么都不知道,七八十岁知道也干不了了,也就这么三四十年,尽可能按照自己想的,多做一些事情,不要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人物周刊:这种怀疑是不是在你小时候就出现了?
阿来:我们的成长经历跟你们不一样,我们是60年代、70年代成长,这个时期宗教是被禁止的。但我们读佛经,读《圣经》,读到释迦牟尼觉悟的过程,觉得非常好,很崇高。
70年代末80年代初宗教又恢复了,但它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就是建造偶像,建造越来越金碧辉煌的场所,然后就是越来越多人,一旦披上了一件袍子,就变成了……他们某种程度上掌握了巨大的权力、巨大的话语。掌握权力的人会滥用权力,不管是什么样的权力。这样,我对它从强烈的兴趣到发现现实中它并不真正护佑我们的精神世界,肯定会深刻地失望。
一个藏族人没有这样的信仰,可能需要更多勇气。社会从来就是少数遵从多数。我性格还是比较骠悍的。我觉得我的宗教这个时候是文学,我相信从机制上讲它跟宗教差别不大,任何东西,我们把它推到极致,都是一种追寻世界本质的途径,而不是别的。
人物周刊:你怎么看待建国之后西藏地区的变化?
阿来:西藏老百姓的生活跟过去比,肯定是天上地下,过去连认字的权利都没有,至少现在很多人有了受教育的权利。现在允许研究发展藏族自己的文化,但允许是一回事,能不能发展是另一回事,这个文化怎么发展?很难发展。目前这样的科学技术、教育水准,你不可能凭空创造出一种更先进的东西来了。
人物周刊:你的写作跟这些事有关系吗?
阿来:很多时候我们狭义地把官方认同的东西叫做意识心态,实际上我们每个人都有意识形态,不管怎么样,人是生活在某一种政治体制之下的,不是这种政治体制,就是那种政治体制,而任何一种体制,背后都有一个意识形态在起作用。
我们现代人可怜就可怜在:人类创造了那么多东西,我们不可能再创造出新的来,我们现在就像在做选择题,只能在几个中间打勾。
写作跟意识形态跟道德都是有关系的,第一你会影响别人,第二你本身会有一个立场。年轻时特别希望有一种无拘无束的写作,跟这一切,跟意识形态、跟道德都没有关系,最后发现这是不可能的,你不在这种道德里,就在那种道德里。
(实习记者张莹莹对本文有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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