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人不知道艾滋病已经不怎么死人了”
——访北京佑安医院医生、艾滋病专家张可
本报记者 黄冲
“你怎么这个时候来采访?每年过了12月1日就没什么人来了。”2月27日,北京佑安医院皮肤性病门诊,记者见到艾滋病医生张可,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张可的名片非常简单,就一行字:北京佑安医院医生。但他曾是一个处于矛盾漩涡中的人物。上个世纪90年代,他深入河南农村进行艾滋病治疗,7年时间走遍七八十个村庄。“那几年,整得我头晕脑涨。现在大环境已经变了,已经没事了。”
中国青年报:您这几年还去河南吗?
张可:现在我们不怎么关注那儿了,政府已经接手这个事。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在河南的那种情况,在中国整个艾滋病防治过程中,只是一个偶然事件。现在,那里的问题已经不是主要问题了。
中国青年报:现在主要的问题是什么?
张可:是性传播。任何国家艾滋病的发生、发展规律都是一样的,较大的扩散,不可能是因为输血卖血这种偶然事件,都是从性传播开始的。目前传播比较快的是同性恋人群。这个人群在中国有几千万之多。据相关调查,个别地方感染率已经达到10%,最低的也有3%,这是非常非常高的。这种感染率就会危及普通人群,因为他们中有相当多的人也会和异性结婚。
中国青年报:据联合国统计,2007年底中国艾滋病病毒感染者和病人约有70万,而进入报告统计的人数仅有26万多例,可能有44万人还不知晓自己已经被感染,这些人到哪里去了?
张可:艾滋病感染者有两种情况:一是感染之后自己不知道,艾滋病毒潜伏期有8~10年,这期间都不会有什么感觉;还有一小部分人是自己知道但不愿意面对现实。按照我们现在的估计,我们国家大概是1/5的艾滋病人公开了,4/5的人可能还没被发现。
中国青年报:我们有可能找到这些未公开的感染者吗?
张可:很多感染者自己也不知道。艾滋病和乙肝不一样,不可能进行强制检测。没有思想准备一下子检测出来,人也会受不了,我们推荐的还是自愿检测,所以需要多宣传。
大多数人并不知道艾滋病现在是可以治疗的,还是认为这个病感染了就会死。其实在正常的医疗条件和药物可及的情况下,相信病人现在可以存活30年。艾滋病已经不怎么死人了。
中国青年报:能活30年?那生存质量怎么样呢?
张可:生存质量肯定有些影响,但不会有什么太大问题。这个病现在预测生存期是20年以上到30年。已经基本上没有生命危险,大家没必要太害怕。
中国青年报:但是大多数人对艾滋病的认识,仍然停留在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宣传片里一些比较恐怖的印象。
张可:那个时候为什么宣传恐惧呢?因为当时还没有药物治疗,得了病就要死。国际上在上个世纪90年代以前的宣传都采取的是恐吓政策,之后开始改用一些阳光的比较正面的宣传。
中国青年报:我们国家现在的医疗条件,可以使所有艾滋病感染者都继续活30年吗?
张可:西方国家开展抗病毒治疗是在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我们国家是在2003-2004年开始推广抗病毒治疗。我们当时在河南发现,进行抗病毒治疗之后,整个死亡率一下子就下来了。现在再到那些村子,人们已经不害怕这个病了,因为吃了药之后能活得很好。
中国青年报:这个药是国家提供的免费药物吗?
张可:对。国家现在采取“四免一关怀”政策,都是免费提供药物。经过药物治疗,病人就可以存活,完全不用自己花钱。我国这个政策在全世界都是非常好的,真正是全民免费。一方面从人道角度可以挽救很多生命;另一方面也有防止传播的作用。国家现在明白这个道理。对于传染病,应该主动给他治疗,而不是被动地等他来治疗。
中国青年报:但是在感染者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还是会继续传播?
张可:那当然了。知道了,行为就会有所收敛,不知道时就会去传播很多人。我们要尽量让更多的人出来检测。
中国青年报:对,如果查出来了,该找谁去?
张可:只要找到当地防疫站,如果你的条件允许,就可以得到药物治疗。
中国青年报:什么叫“条件允许”?
张可:感染者刚查出来时,并不需要马上治疗。需要等一段时间达到一定程度了才要治疗。在这种情况下,就要保持一个良好的心态,因为情绪和免疫有很大关系。如果情绪很差,睡不好觉、恐惧,就会植物神经功能紊乱,免疫力就会下降得很快。
所以还不需要治疗的时候,最重要的就是要生活得和正常人一样,以前干什么现在还干什么,不要整个就变了一个人似的。一个艾滋病感染者要再活二三十年,第一点就是保持良好的心态,第二个是良好的医疗条件,第三个是和医生的配合,第四个是适当的营养,第五个就是在服药的时候保持很好的依从性。
我从1998年开始从事这个工作,至今接触到的病人基本上没有去世的。大多数病人只要能随时到这里接受治疗,那一点问题没有,能活得很好。其实艾滋病本身是很好控制的。
中国青年报:那为什么又说我们现在防艾形势还很严峻?
张可:如果你把他们全查出来了,后续服务跟不上就是一个大问题。我们现在薄弱的地方还是在医疗服务这一块。能够跟进医疗服务的专业医生,现在很缺乏。
艾滋病治疗,现在是掌握在疾控中心系统,不在医院。疾控中心有钱、有药,但没人。它的医生是公共卫生医生,没有行医资格。要想跟进服务,必须培养一批专业的临床医生队伍。
我们现在也呼吁疾控中心从艾滋病治疗中退出来,让艾滋病进入常规的医疗活动。为什么要这样?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艾滋病人很特殊吗?
中国青年报:如果不特殊也不会专门来报道了。
张可:问题就在这儿。当你觉得特殊,他们自己就会觉得特殊。国外原先也有专门的艾滋病病房,现在已经没有了。我们现在的任务就是,把艾滋病治疗由前段时间的特殊化,逐渐转入到常规化医疗,把艾滋病人当成普通的传染病病人来看待。
中国青年报:现在社会对艾滋病的关注度很高,很多组织都在呼吁大家关爱艾滋病人。难道这个方向不对?
张可:我们确实需要关爱这个群体,因为不关注就不会了解。但我们这样做的最终目的是,让大家不要再去专门关注这个群体。我们今天关爱他,实际上是为了让他们像正常人一样融入这个社会,而不是专门弄一个地方把这些人养起来。
中国青年报:我们知道,艾滋病只有三种传播途径:母婴、血液、性。很多人想了解的是,如果真的和艾滋病人接触,这种传染几率到底有多大?
张可:几率实际上很低。母婴是另外一回事,现在输血扎针的也少了,主要还是性传播,在异性之间传染几率低于1/1000,男男同性恋之间的几率要高一些。如果双方生殖器有损害的时候,比如说有性病的情况下,几率会超过70%。但如果戴上安全套,几率就会低到1/10000,基本上就可以保护你不会感染艾滋病,这也是目前国际上公认的比较好的防治策略。
中国青年报:艾滋病在异性之间的传播几率是1/1000。这会不会使一些人有侥幸心理?
张可:这只是一个流行病学的概念,就是我进行了一千次危险性行为,只有一次感染的可能。但具体到个人来说,不小心碰到了,就是百分之百。
中国青年报:您现在每个星期会接待多少病人?
张可:十个八个吧。这两年病人确实很多。现在中国也和其他国家一样,艾滋病在同性恋当中正快速扩散,然后就会到异性恋,形势相当严峻。因为异性恋就是普通人群了,那传播速度就会很快。一种疾病要是能发现就不可怕,可怕的是艾滋病这种,开始时没有症状,当你发现时已经晚了,已经散播开了。
中国青年报:可是,一个普通人怎么会想到来检测艾滋病呢?
张可:问题难就难在这里!所以,我们只能通过媒体反复告知,如果你经常有危险性行为,最好每年去查一次。每个城市的防疫站现在基本上都能查,很简单。
中国青年报:如果在农村呢?
张可:农村就只有到县里面去查。我们只能一步步地推进。目前我们最关心的主要还是流动人口。这部分人群控制得比较好,问题就不太大。
中国青年报:还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您现在的科室怎么叫“皮肤性病门诊”?
张可:我们就是专门看艾滋病的,原先叫“性病艾滋病门诊”,后来觉得艾滋病这名字不好听,去年改成了“皮肤性病门诊”。其实我们根本不看皮肤病。
中国青年报:看样子社会对艾滋病的歧视一时还难以消除。
张可:反歧视是个漫长过程,没那么简单。佑安医院的大夫,你说他就不歧视吗?他也害怕。我去肝病门诊时,那里的大夫都害怕,说你别把艾滋病人带到这里来。人的脑袋当中存在的概念要想改变真的很难。
但实际上,要是我们老和这类人群处在一种对立状态,对我们才是最不利的。拉得近一些,也许他们还会自己站出来;越歧视他们会越害怕,就不敢站出来,而不被发现就会继续传播,迟早会危及到我们。不歧视艾滋病人,就是对我们自己最大的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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