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先生是20世纪中国文坛最具代表性的小说家、戏剧家和文学家,更是北京人的骄傲与自豪。老舍先生的艺术创作深深植根于人民大众,作品大都取材于他所熟悉和深爱着的北京普通人的生活与情感。他那淳厚、传神的语言词汇也都源于劳动人民,闪耀着现实主义的光辉,深受人民的喜爱。
在老舍先生诞辰110周年之际,本刊记者先后走访了中国现代文学馆原馆长、老舍先生的儿子舒乙,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原副院长、老艺术家苏民,新排话剧《龙须沟》的导演顾威,在《茶馆》《龙须沟》中担任主要演员的杨立新等文艺界人士,以此来追忆、学习老舍先生,再一次走近这位可亲可敬的人民艺术家。
舒乙:尊重平民是老舍先生艺术创作的动力和源泉
结合多年来对老舍先生创作的研究,舒乙先生深情地追忆起自己的父亲:
老舍先生于1949年底从美国归来。回国初期,他感到民众中文盲太多,读小说的人少,而曲艺比较适用,能直接鼓舞民众。这期间,他应相声艺人侯宝林、侯一尘等人要求,改编了《菜单子》《地理图》《文章会》等传统相声段子,还写了不少单弦、大鼓、太平歌词等,演出后大受欢迎。后来发现他1950年2月16日的日记,记述了他回京两月以来共写了80行太平歌词、3篇大鼓、3篇相声和两篇曲艺的创作经历,正应了周扬先生所说:“老舍的回国,将有助于中国文艺的通俗化运动。”
三幕话剧《龙须沟》创作于新中国刚建立的1950年暑期。在这出话剧的排演过程中,焦菊隐导演要求演职员按剧本的人物去深入生活,不仅统一了创作方法,奠定了北京人艺的演出风格,还形成了一整套艺术生产制度。《龙须沟》1951年演出后一炮打响,周总理非常看重,认为该戏体现了人民政府为人民服务的宗旨,是巩固新政权最需要的一出戏,安排周扬在《人民日报》上写了一篇名为《从〈龙须沟〉学习什么》的文章,号召全国的作家向老舍先生学习,并推荐毛主席在怀仁堂观看这部戏。《龙须沟》也因此成为毛主席观看的第一部话剧。1951年底,老舍先生荣获了由时任北京市市长彭真,副市长张友渔、吴晗共同签署的奖状。奖状上写道:“老舍先生的名著《龙须沟》,生动地表现了市政建设为全体人民、特别是劳动人民服务的方针和对劳动人民实际生活的深刻关系;对教育广大人民和政府干部,有光辉的贡献。特授予老舍先生以人民艺术家的荣誉奖状。”老舍先生非常珍视这个荣誉,把这个奖状一直挂在他书桌上面。
作为人民艺术家,老舍先生最重要的是对劳动人民的态度不仅仅是同情而是尊重。他出身于这个群体,对这一群体更多的是平视。舒乙回忆说,那时我们家经常来很多普通劳动者,有掏粪的、送水的、送报的、送牛奶的、修理房的,他两三句话就和这些人聊得很熟,还一起喝茶抽烟。记得在1984年纪念老舍先生诞辰85周年的大会上,彭真曾动情地说:“我过去认为他是人民艺术家,现在我还认为他是人民艺术家,我永远认为他是人民艺术家!”
老舍先生对白话文有很大的贡献。1961年陈毅在讲话中曾称“老舍是语言大师”。他的语言简练、幽默,都是平民语言,是老百姓最常用的字眼,很少有生僻字。他可以用车夫的眼光和语言去描写日落和风景。曾有人特意统计过,一部十五六万字的《骆驼祥子》,竟然才用一千多个常用的基本汉字写成,连小学三四年级的学生都可以阅读。教科书里选用很多老舍先生的文章作为范文,就因为他的语言通俗易懂,生动形象。
苏民:老舍先生把平民语言提升到哲学和艺术的高度
说起老舍先生,83岁高龄的著名话剧表演、导演艺术家苏民先生依然像当年那样滔滔不绝地说:
对于老舍先生,我们不能仅承认他是中国的大小说家,大剧作家,还必须承认他是把北京地方语言提高到哲学、思想和艺术高度的大文学家。北京平民语言是他的创作工具,他的创作语言是经过高度艺术化的语言。现在有一些所谓学老舍先生的人,使用那种不入流的“京油子”的话,非常贫、没有思想深度、没有生活积淀,难登大雅之堂,那样的语言是无法与老舍先生相提并论的。
《茶馆》里就有很多经典的京味语言。例如:“看多么邪门儿,好容易有了花生仁儿,可又全没了牙了!”这台词观众一听都乐,但乐完之后,每个人都能结合自身实际从中体会到生活的不易!又如唐铁嘴说的:“大英帝国的香烟,大日本帝国的白面儿,两大强国伺候我一个人!” 就这么一句话,由一个不懂国耻的人说出来,不仅能在瞬间勾画出大的历史背景,而且说得还很透彻,很震撼人心,观众听了之后会立即收敛起笑容,这是一般人写不出来的!
老舍先生精彩的、纯粹北京平民语言的妙用,还体现在老百姓的那些事,被他一写就很美。老百姓心里的想法,经他综合就提高了一步。他笔下的人物,来自普通老百姓又高于普通老百姓。老百姓说不出来的心里话,被他说出来了。这样的作家反映的是人民心声。
苏民回忆说,老舍先生以他真诚、正直、坦荡的品德和胸怀影响了曾和他共同工作过的许多人。上世纪50年代中期,老舍先生写了个剧本叫《一家代表》,是《茶馆》的前身。他把初稿拿给剧院。起初,剧院研究决定不排演这个戏,要把剧本退给老舍先生,就让青年演员于是之带着剧本到了老舍先生家。于是之一直不好意思开口,老舍先生开了腔:“拿出来吧!”于是之算是找着了台阶。老舍先生又笑着说:“作家,剧本,写一个能成一个?没这事呀!”于是之后来感慨道:“老舍先生说话那真叫个透亮,透亮到了返璞归真的程度啊!”后来,曹禺院长率院领导去老舍先生家谈剧本,总导演焦菊隐先生建议以其中关于茶馆的一幕为主线进行修改,得到大家赞同。老舍先生据此很快完成了《茶馆》的创作,照旧到剧院亲自给演员读剧本,听大家的意见。
苏民先生动情地说:老舍先生是我老师辈的人,在我心中始终是需要仰视才见的高度,但他却又坦率至极,不拿我们当晚生后辈瞧。记得在话剧《红大院》中,我曾饰演街道主任这个角色。剧中有一段关于发展党员的台词老舍先生没写。他问我:这段台词是你说吗? 你是党员,有实践经验,这一段台词就你写吧。令我很是感动。谈及此,苏民先生深情地吟诵起他十年前在纪念老舍先生诞辰100周年时写的一个条幅:“先生婆心,独钟北京,描摹人物,遍被九城……先生教诲,如泉如水,学生饮琢,得真善美。”
顾威:善意讽刺是老舍先生戏剧作品境界高明所在
著名导演顾威先生曾导演老舍先生的6部大戏,包括《龙须沟》《茶馆》《正红旗下》三部曲剧,《开市大吉》和新版《骆驼祥子》《龙须沟》三部话剧。
谈及老舍先生,顾威先生娓娓道来:
6台戏如同6只梨,吃了12年。一页页研读老舍先生这本大书,一步步走近老舍先生,一点点理解了老舍先生作为人民艺术家是当之无愧!他心存大善大慈,用众多的作品聚写了对下层劳动人民的“爱”字:龙须沟边的苦人,王利发那一大家子,洋车夫老马小马祥子们……老舍先生写出了他们金子般的心,闪烁着人性的光辉。同时,并不隐瞒他们的缺点、短处、毛病乃至愚昧落后。而其出发点却完全是善意的,甚至连讽刺都是善意的。这是他被公认为幽默大师的根本原因。与众多作家的创作不同,他的作品中有深切的人文关怀。更为难得的是先生的“坚守”。当年他虽然也是位极金贵的美国“海归”,但他眼光却从没有离开过人民大众,他坚守着对国家的爱,兢兢业业地写戏,由衷地、满腔热情地歌颂新中国、新社会。
作为戏剧导演,不断读懂老舍先生,是做好对先生作品二度创作的基础。顾威先生回忆道,记得那年剧院要上演根据老舍先生几篇讽刺小说改编的《开市大吉》。当时,我踌躇满志立即动手。虽说准备仓促,大家还是认真努力的,但演出效果并不理想。自己默默总结思索,再读老舍先生吧。当重读到《我怎样写〈猫城记〉》时,有两句过去读时滑过去的文字突然放大:“我之揭露他们的坏处原是出于爱他们也是无可否认的。”“我爱他们,惭愧!我到底只能讽刺他们了!”振聋发聩!我突然意识到《开市大吉》失败的症结是我并没有读懂老舍先生,基本诠释不对。我只是在做表面文章,直奔讽刺,而完全没有认识到老舍先生有别于一般的讽刺。他的讽刺“原是出于爱”!出于爱的讽刺与为讽刺而讽刺,从动机到过程到效果,从语气到色彩到氛围,是有质的区别,我错在这个根本上,失败必然。善意讽刺是老舍先生戏剧作品境界高明所在,正是摸准了老舍先生的这个脉,之后才有了我排演《正红旗下》的成功。
针对新版话剧《龙须沟》的特点,顾威说:先生剧作有他独特的创作手法,不囿于故事情节的营造,不受一般戏剧模式的局限,专注于以绝妙幽默的语言塑造个性鲜明的典型人物,紧抓住戏剧尤其是话剧的根本——语言和人物。当初老舍先生写完《龙须沟》的时候,有很多细节的处理是非常令人钦佩的。比如:旧社会替军阀向大家收钱的刘巡长,解放后被人民政府留用成了派出所副所长;小恶霸冯狗子解放后学好了来给被他欺负过的程疯子道歉,都体现了老舍先生的大爱。重排后的《龙须沟》,把1953年删改掉的部分,全部按老舍先生的原意恢复过来了。在人物关系上,还增加了二嘎子与二春、王大妈和赵大爷的感情戏,增加了程疯子的单弦唱段,体现了老舍先生的大爱精神,受到观众和专家的好评。
杨立新:雅俗共赏是老舍先生艺术作品的最大特点
杨立新是北京人艺演员队队长,国家一级演员。在话剧《茶馆》中饰演“秦二爷”,新版《龙须沟》中饰演“程疯子”。
他就如何理解老舍先生作品和塑造剧中的人物,谈了自己的看法:
观众曾送北京人艺“郭老曹剧院”的称号,就是指郭沫若、老舍、曹禺的剧作奠定了北京人艺的基础。老舍先生从上世纪50年代初到“文革”前,先后为人艺写了《龙须沟》《春华秋实》《青年突击队》《茶馆》《红大院》《好店员》6个剧本,加上梅阡导演根据同名小说改编的《骆驼祥子》,共7出大戏。作为一名演员,我有幸饰演了老舍先生两大名剧中的两个不同的主要人物,从中也体会到了老舍先生作为一个人民艺术家在写作中的匠心独运。应该说,老舍先生的作品,不仅影响了剧院的风格,还直接或间接地影响和滋养着我们几代演员。
杨立新说,《龙须沟》是老舍先生的代表作之一,也是奠定北京人艺演剧学派的经典作品,时代感比较强,但当时没有留下演出的影像资料。此次复排对我们来说,最大的问题是如何找到解放前后老北京的变化和感觉。我把一张老北京地图带到现场,这让不少年轻演员感到很好奇。我们又通过请老艺术家做讲座、阅读老舍剧作、让演员写人物传记等方式,加强对演员的培训。为演好剧中程疯子这个“很不错的曲艺艺人”,我也开口唱起了单弦,努力让观众能认可我们就是老舍笔下的那个时代的人物。
杨立新认为,就《茶馆》而言,这是一个划时代的剧目,代表了老舍先生的艺术创作的最高水平。它最大的特点就是雅俗共赏,很多剧目做不到这一点。如果你是一个没有看过话剧的观众,你会兴致勃勃情趣盎然地看完;如果你是一个研究戏剧的人,你会在这个戏剧的演出过程中发现许多其他剧目当中没有见过的表现手法;如果你只是一个“捡乐”的人,你也会发现它有很多幽默让你捧腹;如果你是一个了解历史的人,你会发现这里面包含的社会历史知识也特别丰富。《茶馆》中我演“秦二爷”,三幕话剧,共出场两次,却起了一个贯穿作用,可以说每一次出场都体验到老舍先生是匠心独运。《茶馆》可以不受时间、地域的限制,即使现在一字不动地演,仍然非常深刻,非常精彩。50年以后再演,应该依然如此,这也是《茶馆》能代表中国话剧多次走出国门的原因所在。记者 禾佳 王梅 高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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