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与夫人杨绛在一起陆文虎摄
年轻时的钱锺书
作者像
钱锺书先生,已离开我们10多年了,作为他的学生,我反复读着他的遗著,对他的学养、气节和大彻大悟,逐渐有了真正的理解。
独特的治学方法 钱先生学术方面的不朽贡献,不仅在于写成了许多传世的重要著作,而且在于创立了一种连接传统与现代的独特治学方法。
钱先生的治学方法很独特,主要是打通和比较。钱先生在学术研究当中,数十年不懈地从事着打通学术壁障的工作。他说,我一辈子干的,就是要使小说、诗歌、戏剧,与哲学、历史、社会学成为一家。
钱先生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以小说家观点解读古今中外的文史著作。所谓比较,就是对大量的文学现象甚至包括非文学现象进行比较、分析和综合,揭示其间的相同或相异处,用以研究文学发展的历史和加深读者的理解。
钱锺书先生既是一位实践着的理论家,又是一位学者化的作家。他的创作印证着他的理论,他的理论包含着创作的亲身体验。
钱锺书先生在文学研究和文学创作方面的卓越成就,对于我们建设中国新文化,特别是在科学地、有选择地借鉴外来文化方面,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钱先生给予中国文化的主要影响是:
第一、以一种文化批判精神看待中国与世界。在精熟中国文化和通览世界文化的基础上,钱先生在观察中西文化事物时,总是表现出一种清醒的头脑和一种深刻的洞察力。他不拒绝任何一种理论学说,也不盲从任何一个权威。他毕生致力于确定中国文学艺术在世界文学艺术宫殿中的适当位置,从而促使中国文学艺术走向世界,加入到世界文学艺术总的格局中去。为此,他既深刻地阐发了中国文化精神的深厚意蕴和独特价值,也恰切地指出了其历史局限性和地域局限性。他既批评某些中国人对本土文化的妄自尊大,又横扫了西方以欧美文化为中心的偏见。这对于推进中外文化的交流,对于使中国人了解西方的学术,使西方人了解中国的文化,起到了推动的作用。
第二、以一种新的学术规范发展和深化中国学(以前叫汉学)研究。中国是诗书礼义之邦,中国的学问源远流长,世界上有很多学者在研究中国学。在这个领域,一方面是硕果累累,另一方面却是难以出新。思想方法上的僵化和学术方法上的保守,极大地影响了发展的速度。钱先生数十年间所实践的“打通”、“比较”的方法,努力使中国学自觉地成为一个科学的、开放的体系,从而得到更深、更广、更新的发展。
第三、以一种现代意识统领文学创作。钱锺书先生生长在一个农业国,但是,他却没有小生产者所固有的狭隘保守;他的专业是中国古代文学,但是,他却没有学究老夫子的迂腐做派。钱先生在诗歌、散文、小说创作中,都贯注着一种强烈的现代意识。譬如,他在散文名篇《魔鬼夜访钱锺书先生》一文中记叙了现代人对现代文明的批判和抗议;在短篇小说《上帝的梦》中描写了人的孤独和人际关系的疏离;在长篇小说《围城》中则表现了人类理想的破灭……这些,都是中国现代文学中并不多见的、有别于同时代一般作品的、与世界文学潮流颇为合拍的创作。特别值得重视的是,钱锺书先生的文学创作都不是那种赶时髦、模仿西方的东西,而是具有真正中国风格、中国气派、为中国人也为外国人所喜爱的作品。
第四、以一种高尚的形象为中国知识分子树立了人格上的榜样。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钱锺书先生用文学作品辛辣地嘲弄了那个黑暗社会。此后,作为知识分子,他被迫接受思想改造,受过不少罪。但是,智者是不可征服的。钱先生在任何时候都没有忘记他作为一个学者,要为祖国和世界文化作出贡献的历史使命。他反对树立宗派,反对宣传自己,只是一心一意地搞研究、出成果。在当今之世,这种品格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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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彻大悟的人生态度 钱先生28岁就当了清华大学的教授,后来在国立师范学院担任外文系主任,有趣的是,当时他父亲钱基博教授是这个学校的国文系主任。钱先生自称“是一个闭门不管天下事的人”,他总是力图站在“人生边上”,对名利二字取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就是在推辞不掉,出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并且担任全国政协常委后,他仍不觉得自己是个“官”,还是一如既往地专心著作,丝毫不为名利所动。有一次,香港中文大学鉴于钱先生在文学创作和学术研究上取得的卓越成就,决定授予他荣誉博士学位,钱先生却坚决不肯接受;香港中文大学以为他是因为年事已高、行动不便而推托,就说可以委托他人代领证书。其实,钱先生的女儿钱瑗教授当时就在香港,钱先生却没有透露这个情况,坚持婉言谢绝了他们。钱先生博览群书,学贯东西,有很多家学会、刊物邀请他担任顾问,钱先生都不肯答应。他多次说过,那些所谓“顾问”,常常是只顾虚名而不问实务;顾此而失彼,问东而答西;一顾倾人城,一问三不知,因此,大可不必设“顾问”之类的职务。前些年,开各种纪念会成为风气,钱先生也很不以为然,认为凡是这种会议,都是招来一些不三不四的闲人,说些不痛不痒的废话,花费不明不白的冤钱。所以他一次也不参加。
钱先生从小上教会学校,在清华大学学的是英语,后来又到英国伦敦和法国巴黎留学,他的外语功力极为深厚。但是,我在钱先生呆过的一个单位,看到钱先生填写的一份表格,在“懂何种外语”一栏中,写着的是:“粗通英、法、德、意语。”我们平常见过的一些人,并不认识几个外文单词,就敢自称“精通几国外语”,他们的胆子真够大的。
钱锺书先生是纯粹的做学问的人,以他极为丰富的经历和广博的知识,钱先生什么不知道、什么不明白?他对浪费时间的应酬非常讨厌,对说套话、假话的人非常反感。他认为,“大抵学问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他之所以不愿意见记者,不喜欢热闹和张扬,就是为了专心致志做学问,为中华文化做建设性贡献。但是,他的这种境界为许多人所不理解,有人硬是要把他拖到是非圈中来。例如,前些年,钱先生曾遭遇盗版问题的困扰。上世纪80年代初,《围城》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很快就有了盗版,开始钱先生并不打算理睬,但是,越闹越凶,盗版书竟然出了十几种。甚至还出版了《围城大结局》、《围城续集》等书。钱先生被侵害得太过分,他实在无法再保持沉默,这才迫不得已站出来,在拿起法律武器的同时,发表谈话进行谴责。他说,对于一个出版社也好,一个新闻记者也好,一个责任编辑也好,不能只顾眼前,也应该讲一点职业道德。法律应该是公正而周到的,但不应忘记高于法律的还有道德准则,它的价值,它的力量,会更高更大,它需要通过作品来体现,更要以文化人的自我铸造来换取。以为崇高的理想,凝重的节操和博大精深的科学、超凡脱俗的艺术,均具有非商化的特质。强求人类的文化精粹,去符合某种市场价值价格的规则,那只会使科学和文艺都“市侩化”,丧失去真正进步的可能和希望。历史上和现代的这种事例还少吗?我们必须提高觉悟,纠正“市侩化”的短视和浅见。大家都要做有高尚品格的人,做有文化的人,做实在而聪敏的君子。这段话在学术界引起很大的震动。
钱锺书先生作为文学大师,几乎是在上世纪80年代才被中国学术界和一般读者所认识。许多人过去不知道或不了解钱锺书其人,然而,一旦读了他的书,都能够立刻感受到他独特的魅力。当我们从他的小说、散文中发现,他书中的人物,无论是上帝还是魔鬼,也无论是伟大人物还是小小老百姓,从动作到说话,从外表到内心,几乎都无法逃脱地被钱先生用极为辛辣的文字,讽刺了一通。例如,《围城》中描写高松年老于世故、骗人有术,有这样的句子:“高松年直跳起来,假惊异的表情做得惟妙惟肖比方鸿渐的真惊惶自然得多;他没演话剧,是话剧的不幸而是演员们的大幸……”于是,想象中便可能以为钱先生是一个很尖刻的人。当我们读他的学术著作,见他对古今中外的重要文化经典几乎没有遗漏地读过,并且常有非同凡响的心得,特别是读到他痛斥德国大哲学家黑格尔看不起汉字是因为不懂中文,读到他批评王国维引用西方哲学著作解释《红楼梦》理解有错误等等。于是,想象中便又可能以为他是一个非常严厉的人。其实,钱先生是一个非常温和宽厚的人,他的面容睿智而慈祥,他有着一对能够看透历史迷雾的慧眼和一双善于舞凤飞龙的巧手,不管什么时候去看他,他都是俯身在他那巨大的书桌上读书写作。
钱先生的妙语非常多。《围城》里随手就能摘出来。比如写方鸿渐和鲍小姐进了一家看着还不错的西餐馆,“谁知道从冷盆到咖啡,没有一样东西可口:上来的汤是凉的,冰淇淋倒是热的;鱼像海军陆战队,已登陆了好几天;肉像潜水艇士兵,会长时期伏在水里;除醋以外,面包、牛油、红酒无一不酸。”再如:“事实上,一个人的缺点正像猴子的尾巴,猴子蹲在地上的时候,尾巴是看不见的,直到他向树上爬,就把后部供大众瞻仰,可是这红臀长尾巴本来就有,并非地位爬高了的新标志。”大家看看书,类似的话,一段连着一段,非常精彩有趣。
钱先生对“大名气和大影响”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因为他认为:“大名气和大影响都是90%的误会和曲解搀和成的东西。”他在《围城》中对伪学者假文人的欺世盗名有深刻的揭露。对学术界某些人不认真做学问、写文章,而一味热衷于投机取巧、争名逐利,钱先生也很不以为然。钱先生常常给人以热情鼓励,意在激励后辈学者。他没有想到有人却借此进行自我标榜。我知道有一个人为了证明自己同钱先生关系密切,见人就拿出钱先生的来信给人家看,钱先生听说这件事后对我说,我给他的信里对他有批评,实际上他没有看懂。这个人闹出了笑话,自己还不知道。还有一个人更出格,竟然自我吹嘘说:“我的学问非常高超,连钱先生都说他不如我。”后来问钱先生有没有这回事,钱先生的回答很妙,他说:“我不如他,是事实;我没说过这话,也是事实。”就这个回答,就不是一般人能说出来的。真不知道那个吹牛的人怎么收场。
钱先生的幽默无处不在,每次去他家里看望他,他都会说很多高级笑话,也就是幽默。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他住在医院里,也还是非常幽默。比如,他形容一位护士说话声音太大,就说:“她把我的病都吓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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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爱相伴的一生 杨绛先生今年99岁,我前些时去看她,身体不错,头脑仍然很敏捷。7年前,也就是她92岁那年,她写了一本书《我们仨》。这本书出版后引起轰动,连续很长时间一直排在最畅销的位置上。书写得非常感人,从文学的角度看,也是一本非常优秀的精品书。他们的女儿钱瑗也是一位非常优秀的教授。我读着《我们仨》,就想起他们仨来。钱先生生命的最后几年是在医院里度过的,杨先生几乎每个白天都到医院陪同照料。由于医院饭菜不行,杨先生还要在家里为钱先生准备吃的。她将鱼或鸡去刺剔骨,捣成肉糜,放上切碎的蔬菜,制成流食后亲自带到医院。每天午睡醒来后,钱先生就睁着眼睛等杨先生来。1996年底的一天,我去看望钱先生。我和杨先生分别坐在病床两边同他说话。突然,钱先生开始咳嗽,杨先生早有准备,轻轻地拍抚他的胸前。发现他是有痰了,杨先生熟练地把吸痰器的玻璃吸管插入钱先生嘴里,开动吸痰机器,并不断调整玻璃管的位置,把痰吸出来;接着又在吸管上插上一段橡胶管,从鼻孔里插进去,直达气管,将那里的痰也吸出来。杨先生的动作就像是一个有经验的护士。看着杨先生做的这一切,令人非常感动。由于杨先生和医护人员的精心照料,虽然是在病中,钱先生的精神还是愉快的,有一次他说:“其实我不难受。”
后来,女儿钱瑗也生重病住院了,杨先生肩上的担子更重了。除了照看钱先生,隔一段时间她就到另一家医院去看望女儿。医院在郊区,路远,又不好走,钱瑗怕妈妈太累,总不让她去。杨先生放心不下,就在钱瑗床头安了一部电话,母女俩每天用电话谈心。那以后,杨先生每天都要向钱先生报告女儿的情况。1997年3月,因医治无效,钱瑗去世了。杨先生心里很难过,但是,她却对我说:“我能亲自送走钱瑗,心就安了;要是我先走,丢下钱瑗,她就太可怜了。”杨先生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她真是太坚强、太伟大了。她每天都要忍着巨大的心灵悲痛,费脑筋想好该对钱先生说些什么。钱先生聪明过人,没多久,他就猜出发生了什么事,也许是为了不让杨先生太难过,他谈话时再不提女儿。杨先生见瞒不住,也就把实情告诉了。两位老人心里都很难过,这时候也只能互相安慰了。
钱锺书先生是我们这个时代有世界影响的伟大的思想家和作家。我举一个例子。钱先生逝世后,收到国内外大量唁电,其中法国总统雅克·希拉克说:“在钱锺书先生的身上体现了中华民族最美好的品质:聪明、优美、善良、开放和谦虚。”他还说:“我向这位伟人鞠躬致意,他将以他的自由创作、审慎思想和全球意识被铭记在文化历史中,并成为对未来世代的灵感源泉。”
钱锺书曾答复要求见他的人说,你要见我,不如去读我的书。钱先生离开我们已经10年,让我们认真读书,包括认真读钱先生的书,我想,这就是对他最好的纪念。
钱锺书先生很幸福,因为他有一个杨绛那样的好妻子。钱先生曾多次提到杨绛对他事业的巨大支持。散文集《写在人生边上》于1941年出版,当时,“作者远客内地,由杨绛女士在上海收集、挑选,编定这几篇散文,成为一集。”钱先生因此在本书卷首对杨先生表示感谢,并将这本书赠予她。小说集《人·兽·鬼》于1946年出版,钱先生在序中说,“此书稿本曾由杨绛女士在兵火仓皇中录副,并再次志谢。”《围城》于1947年出版,钱先生在序中说:“这本书整整写了两年。两年里忧乱伤生,屡想中止。由于杨绛女士不断的督促,替我挡了许多事省出时间来,得以锱铢积累地写完。照例这本书该献给她。”杨先生事后回忆说:“有一次,我们同看我编写的话剧上演,回家后他说:"我想写一部长篇小说!"我大高兴,催他快写。”为了省俭,“也不另觅女佣,只把她的工作自己兼任了。劈柴生火烧饭洗衣等等我是外行,经常给煤烟染成花脸,或熏得满眼是泪,或给滚油烫出泡来,或切破手指。可是我急切要看锺书写《围城》,做灶下婢也心甘情愿。”后来,钱先生著《宋诗选注》时,杨先生曾自告奋勇,愿充当白居易的“老妪”——也就是最低标准:凡是杨先生读不懂的,钱先生就得另外补充注释。“文革”中,家被“沙子”挤占,不得已借住办公室。钱先生要写《管锥编》,杨先生冒险回到家中,“两天没好生吃饭,却饱餐尘土”,从尘封的杂物堆中,清理出五大麻袋的笔记、资料。钱先生就是凭着这些,花三年时间,写定了《管锥编》前四册。钱先生一向不喜欢别人来祝寿,称寿日只是“受罪之日”;然而,拜寿者却逐年增加,数倍于前。钱先生实在应接不暇,只得躲避他室,访客全由杨先生挡驾劝退。几天下来,杨先生嘴上竟磨出了水泡。在近年新出版的《石语》卷首,钱先生又记下杨先生的功绩:“绛检得余旧稿,纸已破碎,病中为之粘衬”。可以说,钱先生已出版的著作中,都有杨先生付出的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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