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伦的小屋(图)

宋安娜

　　很少有人来吧。尽管它坐落于内罗毕近郊，方向盘打个弯就能达到；尽管它是一部名著和7项奥斯卡金像奖的摇篮；尽管它完好如初，忠实地保留着女主人1914年至1931年在这里生活的原貌，但寂寥仍像湿润空气里的微生物一样无所不在。刚刚下过小雨。东非高原执拗的阳光透过百叶窗。阳光里，寂寥与微生物一起飞舞。

　　那个下午，我们是唯一的参观者。当地朋友在催促上车了，行程安排很紧。可我不忍离去。

　　很奇妙的不忍。

　　其实我对她知之甚少。丹麦女作家凯伦·布里森，曾作为白人殖民者在肯尼亚生活，她的《走出非洲》描写了这段生活。两种文化的碰撞，人与自然的交融，她笔下的非洲宛如一个色彩斑斓的舞台，上演着一幕幕撼动人心的传奇。小说曾改编成同名电影，让制片人、编剧、演员、摄影，还有许多幕后的人，获得了巨大的利益。而她，在这遥远的非洲孤零零地寂寥着。

　　一个女人的过去。小屋后面，一片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像一排巨人，为小屋阻挡着恩贡山脉的粗粝长风。小屋前面，一片宽阔的草坪，小雨过后，正碧玉般晶莹。小屋通体北欧别墅风格，坡形屋顶耀眼的红瓦与白色门窗、白色游廊交相辉映。穿过前厅，穿过餐室，走向帷幔低垂的卧房。我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凯伦也这样走着吧？裙裾窸窣，不由得心房一热，忽然就觉得与这房子、与这个人，很熟悉，很亲切。

　　17年，凯伦在这里。一个女人在这里生活过17年之后，这里便成为她的全部。凯伦后来回到丹麦，但她再没有其他生活，也不可能有其他生活了。她就一直写，一部书一部书地写，写她失去的乐园——非洲。

　　那片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她目睹过一群大象出没，“明媚的阳光透过茂密的匍匐植物斑斑点点地洒落下来。大象悠然地迈着步子，仿佛它们在世界尽头有什么约会似的。”那片青翠欲滴的草坪上，她举行过一次次盛大舞会，最多时要接待两千多土著客人。男人挥动长矛扮演武士，舞圈内的姑娘不时发出长而尖的啸声，而老人们，则坐在草地上闲聊，话语如涓涓溪水流淌。风从游廊穿过，在白色廊柱间发出回响，恍如那些黑人患者仍等候着她并发出呻吟：“瘦骨嶙峋的老人撕心裂肺似的咳嗽着，眼泪汪汪”，“妈妈怀抱着发烧的孩子，小孩宛如枯萎的小花悬挂在她们的脖子上”，而她，每天上午9点至10点，都会走出书房，用自己有限的医学知识为他们剪除病痛。小屋里，地板依然光滑明亮，一如她居住在这里时的习惯打了蜡，让游客行走在上边，不由自主便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忽然，铃声想起来，清脆欢快。那是她养育的小瞪羚吧，颈部系一只铃铛，自由自在地走来走去，步态举止文静娴雅，当它在壁炉前卧下，“犹如一位绝代佳人落落大方地拢起裙裾，免得它妨碍别人”。她给它起名“璐璐”。在斯瓦西里语里“璐璐”是“珍珠”的意思。

　　凯伦，这个女人，完完全全融入了非洲的大自然、融入了非洲的人民之中。凯伦在非洲的生活无比坎坷。她28岁与远房表哥布罗尔订婚，次年远行非洲完婚。布罗尔先期到达，用两家的钱购买了一座方圆六千英亩的农场、他们共同经营的咖啡园。但婚姻并不像凯伦想象的那样，她甚至因布罗尔的放荡而染病并导致终生不孕。7年之后两人离异，她独自支撑着农场，种植，采摘，粗加工，咖啡生产的全过程她都亲力亲为。一场大火令她的加工厂损失惨重，第一次世界大战又使咖啡价格暴跌。她破产了，农场被强制拍卖。唯有与丹尼斯的爱情成为她生命中最激越的音符。一个狩猎者，一个飞机驾驶员。她常常与他一起夜宿原始森林去捕猎狮子，一起飞上蓝天俯瞰苍茫大地上角马群奔腾。不幸再一次降临，丹尼斯的飞机在返回她的农场时从200英尺的高度坠落，立刻燃起熊熊大火，机毁人亡。灾难接踵而至，凯伦不得不告别非洲。临行前她变卖了小屋里全部家具，从此再没回来。

　　而凯伦却走不出非洲，她的心留在那里。在《走出非洲》中她写道：“假如我熟悉非洲之歌——一支吟唱瞪羚和非洲新月栖于其背的歌，一支吟唱田间耕耘和采摘咖啡的农夫那一张张汗水淋漓面影的歌，那么非洲是否也晓得一首关于我的歌呢？非洲旷野的空气可曾因见到我昔日衣服的颜色而震颤？非洲儿童发明的游戏里可曾提及我的名字？十五的月轮可曾将一个似我的身影投射在车道的鹅卵石上？恩贡山的雄鹰可曾常常四处将我寻觅？”

　　凯伦如愿。她的故居先售于内罗毕一家土地开发商，后数易其主。1963年肯尼亚独立，丹麦政府将她的小屋并周边6英亩土地买下来，作为国礼赠与肯尼亚政府，后来正式建为凯伦纪念馆。

　　汽车鸣笛。我在小屋窗下一盘石桌旁坐下来。夕阳抚摸着石桌和我，有温暖的回家的感觉。细看，石桌极像一盘石磨，斧凿磨齿依稀可辨，磨齿间隐约透出些褐色斑点，血迹似的，仿佛蕴含着无限人世沧桑。那不忍便愈强烈，隐隐地发痛。当地朋友再次催促。我举起相机，将石桌拍摄下来。回津后找了《走出非洲》来读，才知道石桌果然曾是磨盘，那褐色也果然是血。非洲的石头硬度不够，这磨盘漂洋过海从印度运来，后来印度磨工被人暗杀，鲜血渗入磨盘，再也擦洗不去。坐在这石桌旁，凯伦处理与土著人有关的事务，还曾与她的恋人丹尼斯为非洲高远绚丽的夜空而沉醉。

　　一个女作家的生命信息。曾经的。穿越了历史尘埃。写作让人敏感。但我深知，那打动我的，不仅仅是一部书。

　　题图为凯伦故居

　　宋安娜的系列文章“走进非洲”至此刊发完毕，从下期开始，本专栏将连续刊发肖复兴的系列文章“夜读小札”。 ——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