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民主、法治,我认为中国现在最需要的是法治,而我们的传统里面最缺这个东西。历代王朝即使实行法家思想,以法治国,它也只有刑,没有法。
《望东方周刊》:当时韩非子讲的“法”和现在的法,区别很大?
易中天:区别很大。最根本的区别就在于韩非子,包括所有法家,商鞅、管仲等人,他们的“法”是“王法”。这个管仲说得非常清楚。管仲把人分成三种:立法的、执法的、守法的。立法的是君主,执法的是官员,守法的是民众。民众没有立法权,这个跟现代法治,即使跟古典法治都不相符。古希腊的立法全部是城邦公民立法。就是说,法治的基本原则,这个“法”必须是公民立法,这个是最大的区别。
《望东方周刊》:韩非子的“法”是为君主个人服务的?
易中天:对。它不是保护人民的,所以它没有维权条款,也没有程序公正这个原则。
《望东方周刊》:所以你说,先秦诸子的思想,包括中国传统中,最缺的是⋯⋯
易中天:我认为头一条缺法治,第二条缺科学,第三缺民主。为什么民主排在第三呢?孟子好歹还有民本思想,有那么点意思,还沾边。荀子也有那么点科学的意思,但是荀子思想一直不是主流意识形态。
《望东方周刊》:所以其实这三点是我们没办法从先秦诸子的思想里继承到的?
易中天:但法家还提供了一些技术层面的东西。比如说,它主张公开、公正、公平,虽然它那个“法”不对。法治的问题就在这个地方,一旦法是恶法,它造成的后果是灾难性的。它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就是坚决执行恶法,最后肯定是民怨沸腾;再一个就是知法犯法,或者以法乱法,因为它根子上有问题。为什么要法治?这个根本性问题没有搞清楚,更根本的问题是我们为什么要国家?解决这个问题的,是美国的《独立宣言》。
《独立宣言》一开始就说:“人人生而平等。造物主赋予每个人一些不可让渡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的权利、自由的权利和追求幸福的权利。正是为了保障这些权利,人们才在自己中间建立起政府。”它把因果关系搞清楚了。而我们的法家是国家优先的:为什么要有法?为了国家强盛,为了富国强兵,称霸一方,兼并天下,和《独立宣言》出发点不一样。
错误的言论也有自由
《望东方周刊》:你说过,春秋时代是中国思想文化史上的黄金时代,为什么?
易中天:出现了这么多伟大的思想家,所以是黄金时代。
《望东方周刊》:你说这个时代已成为一种千古绝响,真的不可能再复制了吗?
易中天:不可能复制。
《望东方周刊》:那么先秦诸子的出现究竟植根于什么样的历史土壤里?
易中天:当然礼坏乐崩是前提,这实际是当时中国社会、政治、国家、文化制度面临重大转型的体现。由(周朝)邦国制度走向(秦朝)帝国制度,或者说由封建制变成郡县制,这个就是礼坏乐崩。
打个比方,邦国制度是个什么结构呢?“天下”是总公司,“国”是分公司,大夫的家是子公司。总公司只有一个,分公司有几十个,子公司有成百上千个。如果维持这个结构不变,在孔子看来,就叫“天下有道”。
礼坏乐崩是什么呢?是子公司要吃掉分公司,分公司要叫板总公司。我有个比方,叫虾米吃小鱼,小鱼吃大鱼,大鱼叫板龙王爷。虾米就是家臣,比如鲁国的阳货,他专了他老板的政,他老板又专了他老板的老板的政,倒过来了,这样一个现象我称之为“资产重组”。最后到了战国时期,有三个子公司,分掉了一个分公司,就是“三家分晋”。然后这三家子公司,先变成了分公司,最后又变成了总公司,称王了。还有一家分公司—— 齐国,换老板了,另一家分公司—— 秦国,越做越大了。最后就变成一个总公司,分裂成十来个独立公司,这是战国的情况。到最后,结局是什么呢?是一个独立公司(秦)把其他公司全吃掉了,变成了一个超级大公司,一个垄断经营的公司。
原来的封建制,天子分权诸侯,诸侯分权大夫,三级分权,层层转包,现在变成了垄断经营,真正实现了“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礼坏乐崩就是从三级分权到垄断经营的“资产重组”过程。
这个时候,第一个出来救世的是孔子。孔子提出救世方案后,墨子和杨朱左右夹攻,反对和批判孔子。如果说孔子是“封建主义”,那么墨子就是“社会主义”,杨朱就是“个人主义”,所以,墨子是“左派”,杨朱是“右派”。左右夹攻的结果是孟子出来批杨、墨,把儒学向前推一步。之后,道家又出来釜底抽薪,最后发展到法家。法家为新的国家制度提供了理论依据和指导思想,最后由秦始皇的“武器的批判”终结了百家争鸣。
这正如马克思所说:“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最后起作用的还是武器的批判。所以,我的《重读诸子歌》里有这么一句:“始皇一剑定乾坤,商韩简在帝王侧”。
《望东方周刊》:你认为先秦诸子出现的时代和现在有没有可比性?
易中天:有相同的地方,都是变革时期。不同的在于,春秋战国是乱世。
《望东方周刊》:那我们现在能为新的百家争鸣局面的出现创造怎样的条件呢?
易中天:自由的空间,宽容的精神。首先要有这两条,这是第一重要的。春秋战国恰恰做到了这点。为什么呢?就因为当时“公司”很多,当时的士人很自由,朝秦暮楚,“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有自由的空间。第二个,春秋战国,特别是战国,是一个残忍但又宽容的时代。对人民残忍,对士人宽容。因为国与国之间、政治集团之间存在竞争,必须善待人才。正是有了这两个条件,才有了诸子百家争鸣。
我非常希望今天的知识界,也包括广大民众能做到,当你听到不同观点的时候,第一,不要骂人。第二,不要在对方的动机上做道德文章。言论自由有一个重要的前提,就是错误的言论也有自由。美国有一部电影《性书大亨》,是以《花花公子》杂志为原型的。当时有人把《花花公子》告上法庭,说伤风败俗,应该查禁。《花花公子》的老板在法庭上为自己做的辩护是:我是流氓,我是人渣,但是如果连我这样的流氓都能宽容,我们的国家就真正做到言论自由了,言论自由是应该付出这个代价的。第三,当你听到不同意见时,也换位思维,想一想对方有没有他的道理。
有了这三条,我们就能有一个自由的空间和宽容的精神。
有了这个前提以后,才有第二步,就是深入地阅读和深刻地思考。首先要读。不光读我们的先秦诸子,也要读全世界那些思想家的著作。这里面也还是要有这样一个精神,就是在我们阅读这些著作的时候,多想人家的道理,少挑人家的毛病。你可以不同意,但是你要想他有没有他的道理。
第三步,我们还得对这样一些问题—— 当年先秦诸子提出的问题,以及我们民族现在面临的问题—— 有探索的兴趣。在这方面,媒体真的应该起到一个引导的作用。
我的“先秦诸子百家争鸣”在“百家讲坛”播出,书出版后,我一直等待着,有没有媒体人对这样一些话题有兴趣。之前是有的,《解放日报》和《经济观察报》都做了专访。之后呢?很遗憾地,你们是第一家。如果我们的自称有社会责任感的媒体,对这样一些问题都没有兴趣,又怎么指望我们民族,我们国家再出现一次先秦诸子式的百家争鸣呢?哪里有指望呢?当然,我希望你们是第一家,但不是最后一家。我只是奇怪,有些媒体和评论家,起先指责“百家讲坛”讲宫廷、讲权谋,讲帝王将相太多,不讲重要的话题,现在我们讲了,他们怎么就不见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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